Wednesday, May 3, 2017

温庭筠改名補證

2   温庭筠改名補證
2016110
19:28

(此文已發表于《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二輯)

溫庭筠改名及名字對應事頗為複雜有趣。筆者嘗撰《溫庭筠改名案詳審》,[1]其文偏重改名事對溫一生的影響;對改名事本身考證有所審不詳者,且有紕漏。今試專就改名事本身予以重證補證。
一    “本名岐”初論
 “溫庭筠” 三字,唯“温”無異文。“庭筠”之名,是依舊傳(其弟曰“庭皓”);[2] 《新傳》則作“廷筠”(其弟曰“廷皓”)。[3] 廷、庭 ,二字音同義近,已被宋人通用或互用;《新傳》作“廷筠”,而《新唐書·藝文志》作“庭筠”,[4] 是其例。至于“筠”,孫光憲云“温庭雲,字飛卿。或云作‘筠’字, 舊名岐--就提出了其異文“雲”。[5] 而其“舊名岐”之說,上引兩《唐書》本傳皆作“本名岐”。“本名”,雖換個說法,其實就是舊名,即原名;故“庭筠”者,由原名“岐”改後所用名也。事實果真如此嗎?
在“岐”是不是本名未得確證以前,我們能知的是,溫確曾名“岐”。由《唐摭言》卷二“等第罷舉”條下開成四年明文記“溫岐”,可確定溫開成四年應京兆府試而名在“等第”時,榜上之名為“溫岐”;而“為等第後久方及第”條下亦有“温岐濫竄于白衣”的話;又“元和元年登科記京兆等第榜叙”記曰:“天府之盛,神州之雄,選才以百數為名,等列以十人為首,起自開元、天寶之世;大歷、建中之年;得之者搏躍云衢,階梯蘭省,即六月衝宵之漸也。今所傳者始于元和景戌歲(807),次叙名氏,目曰《神州等第錄》”。[6] 由此可看出, 《唐摭言》的記載是根據當時尚流傳的“始于元和景戌歲”的《神州等第錄》這樣的基本史料,應是十分可靠的。所以溫開成四年得“等第”時用“岐”為名應是不容懷疑的基本歷史事實。由此事實推理,則有兩種可能性存在:第一個可能是應試後由原名岐改名庭筠;有不少人持這種觀點。第二個可能是應試時由原名庭筠改名岐;此種看法雖易推求,卻並沒有得到過詳盡證明。
我們如果能找到史料證據,顯示溫在開成四年之前被叫做庭筠或飛卿,那麼我們就可以直接證實第二個可能性。但現存溫同時代人提到溫的名、字的詩文並不多,而且大都是開成(精確一點講,大中)以後寫的;表明開成四年後,人們皆稱溫為庭筠或飛卿,而不稱之為“岐”。例證很多,如紀唐夫《送溫飛卿尉方城》、[7] 李商隱《聞著明凶問哭寄飛卿》、[8] 段成式《寄飛卿箋紙》、《嘲飛卿七首》、《柔卿解籍戲贈飛卿》、[9]《寄溫飛卿書八首》、[10] 魚玄機《冬夜寄飛卿》、《寄飛卿》[11] 等。相比于開成四年溫應京兆府試時之名岐,這些含有對溫稱呼的材料,確實很像是表明了溫開成四年後把其名由岐改成庭筠了。但細考究起來,上引詩文及類似例證只能證温開成四年後以庭筠為名,而不能證“庭筠”是改掉“岐”而換上的新名。因為,溫既有弟名庭皓,就不可能改後方與其弟共有“庭”字而一致,也不可能與其弟在開成四年之後都依“庭”字輩而同時改名!我們由此完全否定第一種可能。
我们現在回到上述第二個可能:由溫弟名“庭皓”,而逆推溫的原名就是“庭筠”;温為應京兆府试,將原名庭筠改為“岐”。夏承燾《温飛卿繫年》早就說過“(江淮)被辱後乃改名岐,旋復本名。飛卿弟名庭皓,其一證也”[12]。其中所謂“改名岐,旋復本名”,是應予以十分肯定的;我們要補充的是:應將改名的時間從“被辱(開成元年)後”改成“應京兆府試(開成四年)時”。改名事泄、達不到改名目的,所以無必要或可能再用所改之名,故開成四年“罷舉”之後仍用原名庭筠。這就是我們簡捷的推論,也將是我們以下必須確證的結論。要證明這個結論,只證溫確在應試前為應試而有改名之舉便可。
為證明溫是在開成四年由本名庭筠改名岐而應試、其後“旋復本名”的結論,我们不得不先澄清關于溫改名事的兩種混亂說法,皆見于《北夢瑣言》卷四。首先溫的改名事要澄清:“吴興沈徽云:“温(舅)曾于江淮為親表檟楚,由是改名焉”。這裡把改名的原因用一個“由是”,而全歸之于開成元年江淮受辱(而且是歪曲了真相的江淮受辱),除了在時間上相差三年,還帶有明顯的毀謗性而易導致误解。此說流毒甚大, 上述“被辱后改名”之說便源于此。其次是“由是改名焉”之後,緊接的“又每歲舉場,多為舉人假手”[13]的說法,也要糾正;因為它把改名與前文的“為人假手”二事不加區別地放在一起。我们應指出,本文論及的溫改名舉場之行為,不是冒名頂替而 “攪擾科場”(所謂以文為貨,為人假手,其事發生在大中朝;這是另一個問題,本文不論),而是為求自身功名采用的权宜和冒險手段。追其改名之原由,確實與令温忍耻蒙垢的江淮受辱有關,但改名的直接目的則是隱瞒自己的身份,從而避開因江淮受辱而被蠻橫加身的惡毒誣蔑,以參加開成四年的京兆府試。
廷裕亦有大中十三年(859)“不中選者言(柳)翰于諗處先得賦題,托詞人温庭筠為之” 及“進士纪唐夫嘆庭筠之冤”等語, 都提到溫的名是庭筠;又提到裴坦《貶溫庭筠制》“敕鄉貢進士溫庭筠”云云,亦稱“早隨計吏、夙著雄文”的溫為“庭筠”。[14] 而溫之成“鄉貢進士”且“早隨計吏”顯然是開成四年(839)試京兆府得“等第”之時; 所謂“等第”,就是京兆府所貢“鄉貢進士”。可見連官方也承認:當年試京兆而成為“鄉貢進士”者即等第榜上名曰温岐的溫庭筠。溫庭筠作為温的正名,是連等第榜上赫然登出的“溫岐”也取代不了的, 而“溫岐”者, 不過為能應京兆府試而取的權宜之名,或曰化名而已。我們順便應該說明的是,裴坦代表皇家所撰《貶溫庭筠(隋縣尉)制》,等于為溫多年困于場屋作了結論;雖稱為“貶”,卻等于讓溫釋褐得官,中了進士;此即紀唐夫《送溫庭筠尉方城》詩所謂“鳳凰詔下雖霑命”之“霑命”以及《唐摭言》卷二“為等第後久方及第”條下所論“溫岐濫竄于白衣”;亦即溫“等第罷舉”而終于及第的經歷。人們習慣把溫的多年不第當成終生不第, 是受兩《唐書》以來的誤導而已。
以上溫改名岐參加考試的推論可由《百韻》[15]詩意的推求得到證實。
二  《百韻》對改名事的表述
《百韻》 詩對溫參加京兆府試之前因後果有詳細的描述, 當然也應提到自己改名應試的行為。 只要我們從《百韻》本身找出確鑿的詩句證明溫之為應京兆府試而改名,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 為此,我們回瞰一下《百韻》詩中關于“等第罷舉”的描寫。
1116韻是寫應試前的情勢的。為方便起見,我們以下每兩韻簡釋其意。拙作《溫庭筠【百韻】詩考注》有詳盡的說明。
11定為魚緣木,曾因兔守株--這裡以所謂“緣木”、“守株”暗示自己從遊莊恪太子李永而因太子橫死未有所成的經歷(837-812五車堆縹帙,三徑闔繩樞。 乃順序寫到其後閉門苦讀群書。13適與群英集,將期善價沽。14葉龍圖夭矯,燕鼠笑胡盧。第13韻寫正與群彥聚集,欲以才學博取功名。第14韻寫考試前已見選士者空稱好才,實是害怕真才而不辨賢愚。15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誣15韻:因為自己有天賦之文才而有以應試,因為自己畏懼(宦官勢力的)惡毒的誣蔑而難以中試。16躡塵追慶忌,操劍學班輸。16韻:所以用勝過慶忌的奔逸絕塵(改名)來避開誣蔑;所以能效法魯班超絕的運斧操劍(意匠經營)而發揮自己“冠絕一時”的文思來應試。
這裡特別應予注意的是第1516二韻的解釋:其一,這兩韻從內容上講是錯綜相承的因果關係;就是說,因為“賦分知前定”,所以“操劍學班輸”;因為“寒心畏厚誣”, 所以“躡塵追慶忌”。其二,下文第1718兩韻寫參加考試而得“等第”,則第1516兩韻自然是承上第1114韻繼續寫考試前的情勢。其三,第15韻直言自己應試前的利弊因素(所長和所懼),第16韻則用了兩個比喻道出自己如何因應其利弊。所懼的“厚誣”要設計避開,所以決定奔逸絕塵勝過慶忌;比慶忌奔跑更快,是比喻一種非常的行為--非常的速度,乃至于快過謠言的翅膀,這種行為只能是改名應試。而詩人所擅的長項,當然要發揮到極致;那就是效法“班輸”一樣超絕的文才,考出無愧才名的好成績。用今天的話說, 溫一要做好“專業上”的準備,二要做好“政治上”的準備。溫的“專業成績”極其優秀而沒有問題,必有很好的表現。但他出身不好,其父被宦官害死,他就有了“政治”問題;具體地說,他得罪了宦官、是專權宦官的仇人。對科舉取士也有相當發言權的宦官,極力誣蔑他而不會容他考取, 所以他不得不改名應試,以期掩蓋自己的身份而考取。“躡塵追慶忌”五個字,真是踢起一團塵霧,迷惑了多少代讀者的視聽!這個比喻確實新奇,但仔細琢磨,卻發現其貼切恰當,實無以過之。下文將見溫還有出人意表的新奇和貼切,支持我們關于“躡塵追慶忌”的解釋。
我們繼續看第17至第22韻關于應試當時和應試之後的描寫,是寫溫得“等第”後,因為改名事洩,立即被“罷舉”的情事。
17 囿陪多士,神州試大巫. 18對雖希鼓瑟,名亦濫吹竽。原注:“余去秋試京兆,薦名,居其副”。開成四年秋應京兆試,文章出眾,榜上有名。 19正使猜奔競,何嘗計有無。20劉惔虛訪覓,王霸竟揶揄。21市義虛焚卷,關譏漫棄繻。 22至言今信矣,微尚亦悲夫。以上行為(應指改名應試),正好使某些人猜忌自己為奔競名利之徒,自己有口難辯;只好自認晦氣的“張憑”,虛受了“劉惔”訪覓識拔, 而落得如忠君的王霸一般被揶揄。那位“市義”的某公也枉然允許自己“焚卷”(喻改名而隱瞞身份),致使自己空有終軍出關“棄繻”的豪氣,卻在“關”前受譏笑。詩人承認終于相信了所謂“至言”,而悲嘆自己區區的致君報國之志難以實現。
據前引《唐摭言》卷二:“元和元年登科記京兆等第榜敘”條及同卷“京兆府解送”條:“神州解送,自開元、天寶之際,率以在上十人,謂之等第,必求名實相副,以滋教化之源。小宗伯(知貢舉)倚而選之,或至渾化,不然,十得其七八。苟異于是,則往往牒貢院請落由。暨咸通、乾符,則為形勢吞嚼,臨制近,同及第,得之者互相誇詫,車服侈靡,不以為僭”,可見“等第”這種由京兆府解送的“鄉貢進士”是何等榮耀!“等第”者經過知貢舉的甄別,往往是“渾化”(全部錄取中第)。不中者,京兆府竟可“牒貢院請落由”。這又可見,能得“等第”而被京兆府解送,真是“同及第”了。“等第”之後而慘遭“罷舉”者,必是有特殊原因的例外。
溫就是這種例外。在這裡我們應再次強調指出,詩人按常規同眾文人一起應考,畢竟有什麼罪過?縱憂慮考官不識賢愚(第14韻),縱畏懼(宦官勢力的)惡毒誣蔑(第15韻下句),但他發憤精讀群書,發揮超群的文學才能(第12韻及第15韻上句、第16韻下句),終于參加考試(第17韻)而名登“等第”之金榜(第18韻),都是無可非議的。那麼,畢竟何事導致詩人不但沒有絲毫金榜題名的榮耀,反而陷入惶恐尷尬,以至于被公然猜忌為奔競之徒(第19韻)、而徒然受了知遇者賞拔、慘然遭眾人揶揄(第20韻)?以至于連“市義”的某公 “焚卷”來幫助他也毫無作用(第21韻)、以至于詩人明明考試成功了,卻黯然銷魂、頹然喪志、而淒然接受失敗?
我們的回答是,溫改名事洩了。而改名之事的原委,早就在第11-21韻的描寫之中有所透露。首先,改名溫岐而應試,藏在“寒心畏厚誣”與“躡塵追慶忌”這一對因果之中;蓋“等第”之後,改名事洩,所以未享分毫“等第”之榮, 而備嘗“罷舉”之辱也。一個詩人的改名,在一般情況下, 並不構成任何罪名。但對溫而言,由于宦官的“厚誣”,以溫庭筠為名去應試當然絕對不會中;以溫岐為名應試雖可蒙混一時,如一旦暴露本名,就馬上觸犯宦官而必須立即除名,中第之夢也立成泡影; 當時事實正是如此。其次,改名應京兆府試其實是得到當時某公認可的,而一旦改名事洩, 這種認可就難以為繼了。他的改名詳情當時恐只有少數人知道,而用所改名之時間其實很短:也就是從報名參加京兆府試到發榜而得京兆薦名,大概幾個月時間而已。
溫開成元年在《上吏部韓郎中啟》曾說自己“弦弧未審,可異前朝”[16]? 我們的解釋是,溫因與宦官為仇,連應舉而一展文才的機會都沒有;這和前朝(大和朝)劉蕡下第之事有什麼不同嗎?溫為仇家宦官所制,不得應舉;為能應舉,他不得不改名應試;改名應試而得“等第”,然後改名事洩而終遭“罷舉”。這和劉蕡落第事確同為當時宦官干預科舉的典型事例。劉蕡在對策中激切陳辭,痛斥宦官,震動朝野,而考官雖然歎服劉蕡的對策,“畏中官睚眥,不敢取” [17]據《玉泉子》“劉蕡、楊嗣復之門生也。既直言忤,中官尤所嫉怒。中尉仇士良謂嗣復曰:"奈何以國家科第,放此風漢耶?"嗣復懼,答曰:"嗣復昔與蕡及第時,猶未風耳。[18]" 可見牛黨要人楊嗣復何等畏懼宦官。開成四五年間執政的牛黨乃至考官,必然也懼怕宦官而不敢取宦官嫉恨仇視的溫庭筠。溫在極端艱難的形勢下,採取特殊手段改名應試而“等第”,而終“罷舉”。這種過程本身,也確實是宦官專權形勢下南北司之爭的一個生動案例。
我們從第11韻開始追朔的詩意中,發現溫“等第”之後,有爭名者之猜忌,援引者之無奈,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以“厚誣”加害于己者之強橫,使詩人努力成空,壯志成灰,功敗垂成,不得不悲嘆失敗而自認晦氣。總之,沒有第16韻的 “躡塵追慶忌”這種權宜冒險的變化騰挪和瞞天過海、改名應試的驚人手筆,上述所有“等第”後的苦惱難堪便都成了毫無理由的空穴來風,也找不出溫慘遭“罷舉“的特殊原因之所在了。
以下第2329韻的描寫,則是對“等第罷舉”事件的反思。23白雪調歌響,清風樂舞雩24脅肩難黽俛,搔首易嗟吁---自嘆曲高和寡, 只好聊效曾皙,以賦閑林下自樂。不能勉強自己阿諛奉承,當然要為清高付出代價。25角勝非能者,推賢見射乎26兕觥增恐竦,杯水失錙銖--自己在文場爭勝並非能人,因當時科舉之以文選士並非君子之爭。眾人飲酒的兕觥滿裝恐竦,個人杯子中的些須酒水也就失去(比喻考官畏宦官,不敢公平取士,溫個人的微不足道的志業自然不得實現)。是為溫被“罷舉”的直接原因。
這裡應注意的是:兕觥,本商周時以兕角製的酒器,即角爵,猶後代之酒樽或者酒壺,所以注酒入杯供眾客之飲者。“兕觥”而能“增恐竦”,必喻人;與“杯水”相對,當分別喻授人名第的考官和接受名第的應舉者,即溫本人。這又是一個別具匠心的精妙的比喻。與“躡塵追慶忌”一樣,似乎出人意表, 卻是完全入情入理的比喻。
27粉垛收丹采,金髇隱僕姑箭靶已收,良箭只好藏了;喻考場對己不開,故不得不放棄求進士之努力,而接受失敗。28垂櫜羞盡爵,揚觶辱彎弧--自己如“垂櫜”而無弓之人,無以射,即“等第”之後不能應禮部試,而羞對“鄉飲酒禮”中“盡爵”的應禮部試者。因為那“洗而揚觶”的宦官“杜蕢”侮辱我這“彎弧”之臣。本聯動詞“羞”、“辱”之主語明顯指人,動詞的賓語也應指人。又,垂櫜、彎弧皆有關射事乃至“鄉射禮”(喻應禮部試);盡爵、揚觶皆有關飲事乃至“鄉射禮”前的“鄉飲酒禮”—這也正合溫參加“鄉飲酒禮”(長吏主持的宴請鄉貢進士之盛會)而不能應禮部試的窘境。歸根結底一句話,溫的罷舉,是因為宦官的嫌忌和仇恨。這種情勢,頗像他的同時代人劉蕡之下第一樣,是考官“畏宦官, 不敢取”所致。 29虎拙休言畫,龍希莫學屠。二句可讀作:(人)拙休言畫虎,(術)希莫學屠龍。當是自嘲無能,徒然效劉蕡抨擊宦官,而遭致迫害。“(術)希”云云,是因而反省滅除宦官之智術罕見成功,而難以學到。這其實也是當時很多有志之士的無奈。
綜上所言,溫用詩歌語言表明了:開成四年,為避宦官厚誣,他是改名溫岐應試而得“等第”的。溫岐之名,因而被記在《神州等第錄》上,記在《唐摭言》“等第罷舉”條下。我們也因此證明了:開成四年以前溫之本名就是庭筠。
  改名岐及表字在蒙
溫改名岐之事與後漢的趙岐(108-201)很可比較一下。
 岐字邠卿,京兆長陵人也。初名嘉,生于御史臺,因字臺卿;後避難,故自改名字,示不忘本土也。 [19] 趙岐得罪宦官中常侍唐衢及唐衒, 懼禍逃難四方,賣餅北海市中,過孫嵩,孫自稱:“我北海孫賓石,闔家百口,定能相濟”;趙因而藏于孫嵩家複壁中多年,後遇赦得出。又據趙岐《孟子解》,可以看出,趙岐就是在逃宦官之迫害時(遘屯離蹇)“自改名字”(詭姓遁身),而在孫嵩家複壁中作《孟子章句》的。[20]
今存溫文中幾次用了趙岐的典故自喻。溫在《上裴舍人啓》說孫嵩百口,繋以存亡”,[21] 言裴恰似孫嵩幫助趙歧一樣救助自己免於被宦官捉獲,自己的存亡繋于裴之全家人。溫還在《上蔣侍郎啓》二首之一說過越石父彼何人也,夙佩遺文;趙臺卿敢欺我哉,敬承餘烈[22]言蔣侍郎曾經如晏嬰薦拔越石父一樣賞識自己,而自己則亦當如趙岐那樣不負對方之抬舉。又在《上杜舍人啓》言孫賓(石)車上,欲引凡姿”;[23] 言杜舍人亦曾如孫嵩那樣停車呼與共載”幫助困境中的自己。溫再三以趙岐自喻,而自己就改名溫岐,這應是受趙岐的啓發。趙岐是為避宦官之迫害把自己的原名嘉(字臺卿),改成岐(字邠卿)的。 溫也是為避宦官之迫害將原名庭筠(字飛卿),改成岐的。趙岐的身世遭遇乃至所改名給溫足夠的啟示,使他效趙之改名行為而用趙所改名。
《詩經·魯頌·閟宮》 “后稷之孫實维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24] 又《詩經·大雅·公劉》“豳(邠)居允荒。篤公劉, 于豳斯館”。[25]《孟子·梁惠王下》:“昔太王居邠, 狄人侵之, 去之岐山之下居焉”。[26] 以上引文中的岐(山)、邠(豳),皆周人舊地,趙嘉籍貫長陵在陝西咸陽, 所謂頭接岐山之地;故趙嘉為之改名岐,而字邠卿,自謂岐山之民、邠土之卿,而能以“示不忘本土也”。但溫之改名“岐”,除受趙岐之啟發外,還另存用意。“岐山,…山有兩岐,因以名焉”。[27] 岐之義,從山, 從支;本義,山名,因山有兩支,故名岐山。所以岐字首要的兩個意義就是山名之義與“分岐”之義。《詩·大雅·綿》“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28]其“岐”字是用“岐”之第一義。《爾雅·釋宮》“二達謂之岐旁”,[29] 用“岐”之第二義。溫之名“岐”,則專取第二義“岐路”之“岐”(唐以後多寫成“歧”)。溫的以下詩句皆可見出他強調對“岐”的這種身世攸關的理解。愛憎防杜蕢,悲歎似楊朱”(《百韻》),詩人踏上仕途之初便因宦官的迫害而在入仕與否的人生岐路上悲歎踟躕;無限高秋淚,扁舟極路岐”,懷抱無窮悲苦,乘舟東歸而走到人生岐路的盡頭;以及“見說楊朱無限淚。 豈能空為路岐分[30],因博山香爐而詠歎從遊太子經歷,表明自己的岐路之哭有更悲傷的底蘊。“岐路”之哭,用了淮南子·說林訓》的典故:“楊朱見逵(歧)路而哭之, 為其可以南可以北”。[31]
溫改名為“岐”, 當有相應的表字,顧學頡先生《溫飛卿傳論》提出溫“本名岐,字飛卿,或曰亦字在蒙” 之說,且謂“字在蒙之說,僅見于《北夢瑣言》溫庭筠條下 ‘…或云作筠, 字在蒙’”。[32] 按顧先生所引,與前引及下引今本《北夢瑣言》卷四文字有所不同,因為今本無“在蒙”二字。研究這段文字,筆者認為不是顧引述有誤,而是他當年看到的是有“在蒙”的另一種版本。筆者嘗在1994年所發拙文《溫庭筠改名案詳審》中請教顧先生“字在蒙”的出處而未蒙賜答,又與先生緣慳一面而不得當面問,今先生已仙逝而不能復問,只好自作主張,有以下看法。
其一是研究李商隱《有懷在蒙飛卿》詩所得。“薄宦頻移疾,當年久索居。哀同庾開府,瘦極沈尚書。城绿新陰遠,江清返照虚。所思惟翰墨,從古待雙魚[33]。首聯言溫當年長期隱居,至今沉淪下僚(在蒙);頷聯言溫人瘦如尚書沈約,哀如開府庾信(在蒙飛卿);頸聯言己與溫遠隔綠城新陰,而虛見清江返照(有懷);尾聯則盼得溫之筆墨,而待其書信之來(有懷)。全詩字面上緊扣“有懷”、“在蒙”、“飛卿”諸詞組的文字本義,兼關溫之才高命蹇與自己思慕之切;起承轉合之中,文心貫通,一氣流轉,誠為一人而發,而此人即“在蒙”之“飛卿”也。或以“在蒙”二字另指一人,則難辨出原詩有分贈二人之意,不唯無以知何人也。又,在本詩語境中,“蒙”指特定地名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因為或水或山或泉或縣,多處地名為“蒙”,都與詩意沒有關連。
前引顧先生《溫飛卿傳論》在引用了“字在蒙”諸語後說到,本詩“與《北夢瑣言》(字在蒙)之說似合,然義山又有《聞著明凶聞哭寄飛卿》詩(與上詩同卷525頁) 飛卿之上,又不連在蒙二字。若係一字一號,古人有以名號相連稱人者, 但無以字號相連稱人者。或謂‘在蒙’ 係地名, 而遂相連稱者, 理或然歟?但細檢輿地群書,尚未查出,俟異日再考。”顧先生所論的字號相連或名號相連的可能與否,知道溫改名的原委之後,馬上變成毫不相關的題外話。
如前文所論, 溫庭筠是在受宦官迫害的情況下,不得已而採取權宜冒險手段、為參加京兆試而改名、字, 以至于得到“等第”的;改名事洩後,掌文闈者知其改名事而擯落之,溫自然無須繼續用所改之名了。雖然他用所改名之時間很短,但“溫岐”這個名卻從此便留在《神州等第錄》,通過《唐摭言》的載錄而被後代史家記入本傳,且被誤會為“本名”。李商隱作為溫庭筠的摯友,在其詩題中以“在蒙飛卿”把改名前後的兩個表字連在一起,其實是今存最早把溫庭筠(字飛卿)和溫岐(字在蒙)放在一起的文字記錄。如筆者在《溫庭筠改名案詳審》中所言,李商隱稱溫“在蒙”的“飛卿”,“猶言暗投的明珠,‘不能奮飛’的鴻鵠,親密的戲謔中含有多少深摯的相知和同情。”以溫改名前後的兩個表字來稱呼他, 當然可謂沒有前例, 畢竟連溫這樣改名的事也極罕見。
溫、李詩札往還今存者只有兩首, 另一首《聞著明凶聞哭寄飛卿》昔嘆讒銷骨,今傷淚滿膺。空餘雙玉劍,無復一壺冰。江勢翻銀漢,天文露玉繩。何因攜庾信,同去哭徐陵”詩題中之所以用庭筠的本字正常地稱呼他,是因為同樣的戲謔不必再重複了。但此詩更顯李對溫的了解和服膺。
其二,我們再從“岐”與“在蒙”文字的配合上研究。
“岐”可指痛哭岐路,不知所之;則“蒙”指猶受蒙蔽,而待引發;“在蒙”二字確能表“岐”名之義,而與“岐”構成非常契合的名、字搭配。其實“蒙”解為卦名解,尤見妙契。《易·蒙》“《彖》曰:蒙,山下有險,險而止,蒙”。王弼注:退則困險,進則閡山,不知所適,蒙之義也”。這不正是徘徊歧路,進退兩難嗎?“《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34]”也含蓄君子處艱險岐路,能坦然面對、“以果行育德”的襟抱。綜《彖》辭與《象》義,更見以“在蒙”之字表“岐”之名的豐富深刻含義。
“在蒙”之詞組,恰又僅見于溫的業師李程《蒙泉賦》[35]蒙彼東山,山下有泉...宜習坎以為德,胡止艮而莫前[36]...朝宗路阻,未歸朝夕之池[37] 潤下功微[38]空浸尋常之地。且夫壅則止,理則通。能致遠邇,任决西東。荷四氣之平均,潛生麗藻;處重陰而蒙蔽,尚阻清風。亦有舒女化而稱異[39]耿恭感而成功[40]彼皆因人而有托,此獨居然而在蒙[41]。當其一勺而可挹,豈待成川而後知。倘理水之有便,諒餘波而可期。他日敢以勝載之力,冀裨舟楫之時。”
本賦正引申《易·蒙》之旨,借寫蒙泉,抒發作者不與濁世溷同、以果行育德、待時而動的操守。尤“彼皆因人而有托,此獨居然而在蒙”句,正是“在蒙”表字所出。以自己敬愛的業師文中之字眼為己名, 當然是大有深意的。
“在蒙”之證的進一步推論
筆者舊文《溫庭筠從遊莊恪太子考論》曾考《謝襄州李尚書啟》而確定:    1)由啟中語“畫舸方遊, 俄升于桂苑;蘭扃未染,已捧于芝泥”推斷溫是由李推薦從莊恪太子遊。(2)又 由《洞戶二十二韻》的敘事,知溫自開始從太子遊至太子開成三年十月被害, 始末只有一年多時間, 故當始于開成二年。(3)根據《舊唐書·文宗紀下》, “開成元年三月李程兼吏部尚書…二年三月,以左僕射李程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推斷《謝襄州李尚書啟》之啟主就是李程。(4)根據啟中語“此皆寵自升堂, 榮因著錄”而確定啟主李程應是溫的真正意義上的業師。(5)《舊傳》云李程“藝學優深,然性放蕩, 不修儀檢,滑稽好戲,而居師長之地, 物議輕之。“真溫庭筠之師也”。6)《新傳》云“程為人辯給多智,然簡兌無儀檢,雖在華密,而無重望,為帝所遇。嘗曰:‘高飛之翮,長者在前,卿朝廷羽翮也’。”而溫庭筠《上蔣侍郎》二首之一:“頗識前修之懿圖。蓋聞長者之餘論”所言 “長者”,恰是引文宗語指李程。這裡“長者”作為特殊用語指李程, 確實出人意表,然而正是溫庭筠之特殊的風格所在。 (7)筆者《溫庭筠江淮受辱本末考》引李程《鼓鐘于宮賦》“禮失所譏, 想杜蕢之揚觶”(《全唐文》卷632)之“杜蕢”, 認為與溫詩 “愛憎防杜摯(按當作蕢)”之“杜摯”、溫文“杜摯(按當作蕢)相傾”之“杜摯”、“摧殘膳宰之前”之“膳宰”,所指都是宦官杜蕢。(8)上文引李程《蒙泉賦》“在蒙”含義,恰為與“岐”名相匹配之字;下文引李程文《竹箭有筠賦》中“筠”的繹釋, 正是溫之名由“庭雲”改成“庭筠”的原因,若合符契地解決了名岐字在蒙及溫庭雲改成溫庭筠兩個問題。
如果我們對溫之生命歷程的考察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話,在浩如煙海而從未言及溫庭筠與李程師生關係的舊籍之中,我們豈能如此巧合幸運地找到許多相合的材料? 因此,溫庭筠敬佩其業師李程、開成二年被李程推薦從遊莊恪太子、在為文、為人上深受李程影響、乃至以李程文章中的字眼當成自己的名、字,也就是一度名岐字在蒙之細節,這一系列事實都互相支持而得到強化的證明。
我們既把溫庭筠一度改名“岐”而字“在蒙”說得如此鑿鑿,那麼,為什麼毫無文獻記載可查此事呢?連“岐”名也只用了幾個月,而遭人誤解,其對應的表字“在蒙”更鮮為人知了。當然並非毫無記載,可惜的是唯見的有關記載在流傳中也被漫漶了。根據前引顧學頡先生“字在蒙之說,僅見于《北夢瑣言》溫庭筠條下‘…或云作筠, 字在蒙’”竊以為,《北夢瑣言》 温庭雲,字飛卿。或云作‘筠’字, 舊名岐” 其實本來在“或云作筠字”後是有在蒙”的。這段文字本身的問題就在其中短句“或云作‘筠’字”中。“云”後似缺“雲”,而“筠”後則羨“字”,略所不當略,不略所當略,是其問題所在。
或云”後(“云”字時可省略,又網上有“云”字作“雲”的版本, 反比經過點校的正本好),若說幾件事,應用平行句;在這裡古漢語沒有省略第一個平行短句之主語“雲”的道理,雖然讀者可猜出並且補入這個字。其實,“云”很可能由“雲”漫漶模糊而成,原句本應是“ 或‘雲’作‘筠’ (字)”;即使如此,其最後的“字”字仍是多餘的,可以不要;而保留“字”字的這種用法,頗為近代觀全句,所謂“字飛卿”之“字”,“表字”之“字”也;而“或‘雲’作‘筠’字”之“字”,“文字”之“字”也,一字兩用,在這個語境下扞格不通。遍查舊籍,言及人之名、字時,宋以前決無以“文字”之義與表字之義同時混用者。所以,“字”这个字在这里特定的上下文中,應該與前文一致,是對名而言的“表字”之字,而不是“文字”之字。《北夢瑣言》原文,應作“温庭雲,字飛卿。或‘雲’作‘筠’;字在蒙,舊名岐。”這樣,“或”字,表示另一種說法,覆蓋三個短句;第一句對溫的名字,提出“雲”的異文“筠”;第二、三兩句則提出另一套名、字來。這種提法,雖仍小有不足,卻是對溫之名、字最接近事實的記錄。唯不知何時原文失去“在蒙”二字,被後來校者以“字”字屬上,勉強成句,成今本半通不通的模樣。
馮浩(1719-1801)對《有懷在蒙飛卿》(見前)之詩題有注:“《北夢瑣言》曰溫庭筠字飛卿或云作筠字在蒙無考”(筆者故意略去了標點)。筆者無以得窺最早的《玉谿生詩集箋注》原貌,但可以猜測,馮浩所引《北夢瑣言》,雖精益求精,在三易其稿的傳抄過程亦難免傳抄生誤。馮注所引《北夢瑣言》缺“舊名岐”三字,又因當時無新式標點,似將引文與他自己的評論混淆在一起了,因而造成文有歧義,以至于今人的標點,也令人將信將疑。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玉谿生詩集箋注》是這樣為之標點的:《北夢瑣言》曰溫庭雲字飛卿,或云作“筠”字。“在蒙”無考
此處“在蒙”,恰好在“字”的後面,我們因此猜測,馮浩所引《北夢瑣言》,應是有“在蒙”二字的,也許正是顧先生所本。無論如何,讀沒有標點的曖昧的馮浩註,容易引起兩種不同理解。我們以本文的理解,標點如:《北夢瑣言》曰:溫庭雲字飛卿。或‘雲’作‘筠’,字在蒙”--無考。這樣,所謂“無考”者,指的當是全部引文,而不僅是“在蒙”二字。
  結論
最後一個問題, 是“溫庭雲”和“溫庭筠”孰為正的問題。
明錢希言《桐薪》據《北夢瑣言》“温岐(原文為舅)曾于江淮為親表槚楚, 由是改名焉”的記載推斷“故改名庭雲,字飛卿,而他書或作庭筠,不曉所谓”。[42] 錢以為,温原名岐,既改名而表字飛卿,則所改之名應作庭雲,而與表字“飛卿”對應;他于是否定公認的“庭筠”之說,謚之為“不曉所谓”。周說唯一正確者是看到“雲”與“飛卿”二者之名、字對應。夏承燾《繫年》則從反面推論,“本名庭筠或庭雲;字飛卿,則(本名)應作雲”,也是但從表字“飛卿”能與“雲”相匹配,推出名為“溫庭雲”。但由此否認“庭筠”也是“飛卿”之“字”所表的溫之名就錯了。“庭筠”實際上比“庭雲”更廣被接受,是不爭的事實。既然“雲”字有書證,又與表字“飛卿”相合,而不容否定為溫之名,“筠”字當應更有其道理。蓋“筠”者,本竹之別稱也,自有接天之勢,凌雲之心,而與“飛卿”表字相合。又,《禮記·禮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43]。鄭玄注:“筠,竹之青皮也’。”溫庭筠之業師李程有《賦得竹箭有筠》[44] 詩和《竹箭有筠賦》[45],即以《禮記》之句為題。其詩曰:常爱凌寒竹,堅貞可喻人。能將先進禮,義與後凋鄰。冉冉猶全節,青青尚有筠。陶鈞二儀内,柯葉四時春。待鳳花仍吐,停霜色更新。方持不易操,對此欲觀身[46]---全詩把這個“筠”當成歲寒全節、君子節操和出處的象征了。
尤其是其 《竹箭有筠賦》,是溫將其名由“庭雲”改為“庭筠”直接所本。“喻人守禮,如竹有筠,…將以御冬,且見檀欒而守節;比于藏器,[47] 詎可須臾而去身?若乃清霜翻,玄律改,彼众卉之具落,受氣于真宰,何蓊茸而自异,乃媥娟而有待。苟常其性,寒竹何患于時移;不易其心,志士当懷于道在。豈不以和澤自润,表里相質。竹無筠不能固其節,人舍禮曷以法于時。伊先哲之善喻,作後代之元龜。企于禮者,勤而行之;苞本之時,已包周身之防;疏莖之勢,更叶凌雲之期。当其冒霰停霜,雲披風靡,諒青青而斯在,何冉冉而居彼!是知禮之于已,如我有徒,筠之于竹,如我有膚。理無特立,義必相須,堅剛自持,雖貫四時而莫改,賞玩不足,奚可一日而或無。” 
其中劃線部分可見出溫改名的原委。全文“喻人守禮,如竹有筠,所以固節,所以防身,堅剛自持,豪氣如雲。時移道在,不失其真。聚焦在“筠”字上:以己有膚喻竹有筠,以己有徒喻己守禮。竹有筠而能固其節,己守禮而能法其時。如此,則己有膚便能固其節,己有徒便能法其時也。李程本人,“居師長之地”,想必也是“學筵開絳帳”[48],弟子眾多,溫庭筠也在其高足之中。李程行文之中,其實也包含著對其學生的頗為詼諧的厚望。溫庭筠正是在從師李程後取這個字為自己的名字, 以表達自己對先生的服膺和敬慕的。一字之改,而不變字音,直到 如今仍有如此改名的習慣, 是不算正式改名的。溫庭筠幼慧,“庭雲”之名已頗為人知,是其偶見載于雜書之由。而從師李程之後,溫平生主要時間,皆以庭筠為名,故多數文字記載是“庭筠”,而罕見“庭雲”。“雲”之存在,亦《北夢瑣言》之貢獻。
至于溫庭筠開始從師李程之準確時間,筆者只能估計是在元和十二、三年(溫20左右、李程知貢舉期間。當時溫庭筠“橫經稷下。因得仰窮師法,竊弄篇題。思欲紐儒門之絕帷,恢常典之休烈[49],即其早年入洛陽太學之際。 二人師徒相得,交誼深厚,至李程842年逝世,對溫為人為文,影響至巨。二人交遊詳細本末雖尚難以深考,推薦溫從遊莊恪太子及改名二事之影響, 已橫亙溫的一生,事關重大。觀兩《唐書》本傳,李為貞元十二年狀元,又是宗室宰相,出入台閣、主政地方,事唐庭近五十年,經歷自德宗至武宗的重大事變,滑稽多智而深得文宗信任。及觀其與柳宗元、劉禹錫、韓愈等人之交契。[50] 尤值得稱道的是李程子養柳宗元之子的態度“遺孤之才與不才,感同己子之相許”[51],更可見李程其人之高風。當晚唐風雨飄搖之際,溫有此師,經終生多難之難,誠一世不幸之幸也。
結論:溫庭筠,初名溫庭雲;元和中從師李程,深慕李之學問人品,遂用李《賦得竹箭有筠》詩及《竹箭有筠賦》中“筠”之義,自改為溫庭筠。此非正式改名也。至開成四年應京兆府試,為避宦官之傾陷,乃正式改名岐,字在蒙。所以名岐者,慕趙岐而以趙岐自比,故效之也。然亦不取“岐山”之義而獨取“岐路”之義,以有所異。所以字在蒙者,不唯“在蒙”本有徘徊歧路,進退失據、以果行育德、待時而動等義,而與“岐“名相合,為絕佳之名、字配置,亦取李程文章《蒙泉賦》“此獨居然而在蒙”有關文意以自勵也。改名事延數月, 至“等第”而洩露,于是罷舉,乃復其本名庭筠,字飛卿,而不復用其所改名岐、所改字在蒙也。然溫岐之名,記于等第榜,而載于《神州等第錄》,被後來作者誤為本名,為人隨意沿用不已而至今。至其所改字在蒙,偶有記錄,多為人所不解,而在千年版本輾轉中,僅見之真實記錄也被“校正”而失其原貌。若非李商隱之有懷“在蒙飛卿”與顧學頡先生之緒言,幾近失傳也[52]

[1] 《文史》第38, 1994年, 第181-202頁。
[2]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溫庭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078-79頁。
[3] 《新唐書》卷九十一《溫大雅傳》附溫庭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787-8頁。
[4]  154215641607.
[5]  見《北夢瑣言》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頁29-30
[6] 姜漢椿《唐摭言校注》,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頁31、頁32、頁28
[7] 同上, 卷五四二,頁6257
[8] 《全唐詩》卷五三九,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6150
[9]《全唐詩》卷五八四,頁67676769
[10] 《全唐文》卷七八七,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
[11] 《全唐詩》卷八四,頁90499053
[12] 《唐宋詞人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社,1979年。
[13] 《北夢瑣言》。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頁30.
[14] 《東觀奏記》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9712月。
[15] 劉學鍇《溫飛卿全集校注》(以下簡作《全集》卷六《開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不得與鄉計偕至王府。將議遐適。 隆冬自傷,因書懷奉寄殿院徐侍御、察院陳、李二侍御,回中蘇端公,鄠縣韋少府, 兼呈袁郊、苗紳、李逸三友人一百韻》,中華書局, 2007年。頁501
[16] 《溫集》卷十一, 頁1213.
[17] 《新唐書》卷一七八 《劉蕡傳》, 頁5205
[18] 《玉泉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重印。
[19]《後漢書》卷六四《趙岐傳》,頁2121-4.
[20] 見《孟子註疏》之孟子正義序》,中華書局影印, 1979年《十三經注疏》本。頁2663。“遘屯離蹇, 詭姓遁身, 經營八纮之內,十有餘年。 心勦性瘵, 何勤如焉!…于是乃述己所聞,證以經傳,為之章句”。以下引《十三經》內書,皆只引該經名、卷次和和頁碼。
[21] 《溫集》頁1187
[22] 《溫集》頁1090
[23] 《溫集》頁1208.
[24] 《毛詩正義》,十三經註疏本, 頁615中。
[25]  同上, 頁543中。
[26] 《孟子註疏》,卷二下,頁2681下。
[27] 薛綜注卷二《西京賦》“岐梁”引《說文》,中華書局, 1971年。《文選》, 37下。
[28] 《毛詩正義》卷十六,頁247
[29] 《爾雅註疏》卷五, 頁2598上。
[30] 見《全集》卷八《東歸有懷》及《博山》,頁705709
[31] 見劉文典點校《淮南鴻烈集解》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頁583。 其中“逵”字,《太平御覽》“居處部”二十三“道路”所引作“岐”。《列子》卷八《說符》“揚子之鄰人亡羊,…岐路之中又有岐焉”也提到“楊朱戚然變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221上。又王利器校注應劭《風俗通義》卷一《皇霸》亦有“楊朱哭于岐路”之語。中華書局,2013年,頁3。 則“楊朱泣岐”成後人習用之典事出有因也。
[32] 見《史地叢刊》1947年創刊號, 15-18頁, 湖北師範學院出版。
[33] 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0月。 524
[34] 皆見《周易正義》頁20,中。
[35] 《全唐文》卷六三二。
[36] 坎德,指水就下的性質。因以喻君子謙卑的美德。《易·坎》“習坎,象曰“水洊至”。《周易正義》,頁42。《·艮》:“《》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頁62. 
[37] 《尚書·禹贡》:“江漢朝宗于海。” 149上。朝夕池 : <>海的别名。古南方方言。《漢書》卷《枚乘傳》:“枚乘復說吴王曰: 遊曲臺,臨上路,不如朝夕之池。”顏師古注引蘇林曰:“吴以海水朝夕为池也。”中華書局,1987。頁2364。 唐徐堅等《初學记·海》卷六引漢應劭 《風俗通》: ”海, 一云朝夕池。”中華書局,1985年, 頁115.
[38] 《書· 洪范》:“水曰潤下
6 [39]述異記》:“宣城蓋山有舒姑泉,俗傳有舒氏女與父析薪,, 女坐泉處,忽牽挽不動, 父遽告家,及再至, 其地惟見清泉湛然。 其母曰; 女好音樂。乃作絃歌,泉乃湧流”
[40] 《後漢書》卷十九《耿恭傳》載,耿恭在被匈奴圍困的絕境下求水成功,“乃整衣服向井再拜,為吏士禱。有頃,水泉奔出,眾皆稱萬歲。”, 中華書局,1982年,頁721
[41] 此句與”蒙彼東山,山下出泉“皆雙關地名“蒙泉”與《易·蒙》卦辭,謂處逆境而安然待時也。在蒙:被困之象。《易·蒙》:“六四,困蒙,吝。” 20.
[42] 《溫飛卿詩集箋注》附錄四 《諸家詩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57
[43] 《十三經註疏》, 頁1430下。
[44] 《全唐詩》卷368, 頁4145.
[45] 全唐文》卷632
[46]  老子》第五十四章:“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
[47]《易·系辭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动動。 《十三經註疏》,頁88上。
[48] 《全集》卷三, 《秘書李尚書輓歌詞二首》之一, 頁266
[49] 語見《上裴相公啟》,《全集》卷十一,頁1101-1103。 據徐松《登科記考》卷十八李程引《舊唐書·李程傳》:“元和十一年,拜中書舍人,權知京兆尹事。十二年,權知禮部貢舉。十三年四月,拜禮部侍郎。”中華書局,1984年。 頁672
[50]詳見卞孝萱《劉禹錫叢考》巴蜀書社。1988年第一版。   
[51] 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外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1536.
[52] 與本文結論似乎相左者,《文苑英華》卷八七《再生檜賦》署名溫岐。 此溫岐與該書卷六五三、六五五、六五七、六六二、六六六之署名溫庭筠者被《英華》編者並列而分明為兩人,至清人編輯《全唐文》方將此賦與溫其他文章都放在卷七八六溫庭筠名下。其文筆則不但毫無時代特點可尋,而且呆滯重複,即使看做少年之作,也毫無溫文靈動飛騰之勢。 疑為另一名溫岐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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