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3, 2017

上裴相公啟考注

上裴相公啟考注
September-25-16
9:37 PM

上裴相公啟考注
《上裴相公啓》是溫庭筠現存啓文中相當關鍵的一篇,考明其內容和啓主對於認識溫一生經歷頗有意義。今先詳細註釋而後考之。
某啟:聞效珍者先詣隋、和,蠲養者必求倉、扁(1)。苟無懸解,難語奇功(2)。至於有道之年,猶抱無辜之恨(3)。斯則沒為瘴氣,來撓至平;敷作怨聲,將垂不極4)。此亦王公大人之所慷慨,義夫志士之所歔欷(5)。
1)效珍,獻寶也;《文選》卷一班固《東都賦.寶鼎詩》“嶽脩貢兮川效珍”。 隋和,隋侯、和氏, 識寶者也,以喻識人才者。隋侯珠、和氏璧故事不綴。
“蠲養”之“養”似當作“恙”,蠲恙,除病也。倉、扁,即名醫倉公及扁鵲;見《史記.扁鹊倉公列傳》。
2)懸解,義即解懸,解除倒懸、解釋困惑、解除束縛等意,此取前者。
3有道,漢代選舉科目名;東漢郭泰、張芝曾被朝廷有道科徵,皆拒而不應,時稱郭有道、張有道。有道之年,當指郭泰享年四十二歲。《文選》卷五十八蔡邕《郭有道碑文》:“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寧二年正月乙亥卒”。《後漢書·郭泰傳》“明年春, 卒于家,時年四十二。 四方之士千餘人,皆來會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為其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 吾為碑銘多矣, 皆有慚德, 唯郭有道無愧色耳 。”無辜,沒有罪(而受冤)者。《書.多方》“開釋無辜。”
4)不極,本言沒有限度、沒有窮盡。此語本《禮記.儒行》:“流言不極”,鄭玄注之曰:“不問所從出也。”《孔子家語.儒行解》王肅則注之曰:“流言相毀不窮極也。”二句言自己的無辜之恨,即使死後也會化為瘴癘之氣,來煩擾裴相公之清政;散為冤屈的聲音,留于永遠,任流言傳播而為後世所誤解。飛卿不幸自言而中也。
5)二句為互文, 言當時“王公大人”與“義夫志士”,即在位當權者和有正義感的人都為溫遭遇之事慷慨歔欷而無奈。
   第一段, 敘述求託之因:自己被謠言所困,有口難辯;都交四十二歲了,還無辜地遭受大冤枉;一般人只能爲自己慷慨欷歔,必求有大德能如對方者,方可救拔自己,脫離淄垢。
某性實顓蒙,器惟頑固(1)。纂修祖業,遠愧孔琳;承襲門風,近慚張岱(2)。自頃爰田錫寵,鏤鼎傳芳(3),占數遼西,橫經稷下(4)。因得仰窮師法,竊弄篇題(5)。思欲紐儒門之絕帷,恢常典之休烈(6)。

1)顓蒙,語出《漢書.揚雄傳》:“天降生民,倥侗顓蒙。”顏師古注引鄭氏曰:“童蒙無所知也。”頑固 謂愚蠢難教。
2纂修祖業,整治而繼承先祖事業。《尚書正義》“伊尹作《伊訓》”《正義》曰“伊尹以太甲承湯之後,恐其不能纂修祖業,作書以戒之”。孔琳, 當指孔琳之,字彥琳,《南史》《宋書》皆有傳;其曾祖孔群,晉御史中丞,而他本人亦仕至御史中丞,執法無私,此即所謂“纂修祖業”。張岱,不詳。《南史》及《南齊書》有張岱, 恐非所指;兩《唐書·宰相表》記張說之孫名岱,或系所指而不能詳。然句意甚明,溫慚愧者,從遠昔說愧不如孔琳能繼先輩佐命國朝之功業,從近時說難及張岱可承父祖忠直報國之門風也。所謂“遠愧”、“近慚”云云,亦互文也。
3)爰田,即“轅田”;國君名下土地之分予貴族者。鏤鼎,謂溫氏先祖功名刻于鐘鼎。參《百韻詩》“爰田失故都”及“功庸留劍舄”等句。
4)占數遼西,典出《晉書.趙至傳》“趙至…年十四,詣洛陽,遊太學,遇嵇康。”遂與之遊;後“年十六遊鄴,…隨康還山陽,改名浚,字允元。…及康卒,至詣魏興見太守張嗣宗。甚被優遇。…嗣宗卒,乃向遼西而占户焉。”《晉書》下文接云“至与康兄子蕃友善,及将遠適,乃與蕃書叙離”(《文選》作《趙景真與嵇茂齊書》)。溫用“占數遼西”典曲喻身世,不僅與他在詩文中屢以嵇紹自比、比其父為嵇康不矛盾,而且說明自己出仕前的“當年久索居”(《全唐詩》卷五四一李商隱《有懷在蒙飛卿》),有避仇意味。
橫經稷下:橫經,橫向打開經書放置膝上,謂努力讀書;梁任昉《厲吏人講學詩》“旰食願橫經”。稷下,借稷下學宮指唐代的官辦學校;徐幹《中論·亡國》“齊桓公立稷下學之宫,設立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崇之。” 《百韻》“泮水思芹味”用《詩經 ·泮水》思樂泮水,薄採其芹”,也指在官學努力讀書。鑒于溫平生入官學應只有一次,所謂“稷下" 與“泮水”應指同一官學。而由溫《投憲丞啟》某洛水諸生,...曾遊太學云云,知此“官學”指洛陽太學。《新唐書選舉志》太學,生五百人,以五品以上子孫、職事官五品期親若三品曾孫及勳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為之;…凡生,限年十四以上,十九以下 ;…元和二年,東都國子館十人,太學十五人。”則溫在東都太學就讀之時的年齡首先要限制在十四歲至十九歲之間。
5)“仰窮師法“二句,謂溫在太學期間師從自己仰慕的名儒,盡得其學,而致力研習吟詩作文也。所謂“師法”之“師”是有專指的,指其業師名儒李程。溫師事李程當在元和十年左右;當時溫的年齡在“十四以上,十九以下”。李推薦溫爲太子屬官當在開成三年秋太子橫死以前,開成元年江淮受辱之後,即開成二年五六月間, 詳見拙作《溫庭筠江淮受辱始末考》。
6)紐,穿結連綴;儒門,指儒家;絕帷,古者以下帷(即放下室内懸挂的帷幕)指授受學業;則“絕帷”,謂講席不續、學問失傳,當指儒家道統的衰微。恢,發揚;常典:指儒家所謂永恆不變的典章制度;休烈,美好、盛大。
   第二段介紹自己頑固愚蠢,不知變通,不能纂修祖業、承襲門風。自從先祖建功立業以來, 自己只落得像趙至那樣占數遼西。後來在太學讀書,本來想努力從師, 吟詩爲文,繼承門風,光大儒學。
俄屬羈孤牽軫,葵藿難虞(1)。處默無衾,徒然夜嘆(2);修齡絕米,安事晨炊(3)!既而羈齒侯門,旅遊淮上;投書自達,懷刺求知(4)。
1)羈孤,羈旅孤兒,溫庭筠自稱。《禮記·深衣》如孤子”注: “三十以下無父稱孤。軫, 軫車也,即柩車、喪車, 本是一種無輤(喪車上用以裝飾的覆蓋物)之柳車(喪車)。宋聶崇義所纂輯漢鄭玄、晉阮諶、唐張鎰等人所傳之《三禮圖集註》卷十九“柳車名有四:殯謂之輤車,葬謂之柳車,以其迫地而行則曰蜃車,以其無輤則曰軫車。”《康熙字典》“輤”字:《廣韻》“載柩車蓋”。《禮·雜記》“諸侯之輤有裧,大夫以布,士以葦席”。《註》“輤,載柩將殯車飾也。殯謂之輤,葬謂之柳”由此確證“羈孤牽軫”是說父親亡故,自己這個羈旅孤兒(執紼)牽引着柩車。此句含蓄提及父親之死,其事發生在“橫經稷下”後不久,“羈齒侯門”之前;估計在元和十年(815)略後。父親逝世,如此重大,溫卻簡略帶過,當因父被害,有意隱晦言之,而裴必知之也。         藜、藿,皆野菜名,指粗糲食物;虞,料度。全句謂在太學讀書後不久父親亡故,自己在羈旅中執紼送喪,家計艱難,衣食難虞。
2)處默,吳隱之的字;《晉書·吳隱之傳》:“雖居清顯,祿賜皆班親族,冬月無被,嘗浣衣,乃被絮,勤苦同於貧庶。”《世說新語.德行》劉孝標注引《晉安帝紀》:“隱之既有至性,加以廉潔,奉祿頒九族,冬月無被。”修齡絕米:王胡之,字修齡。《世說新語.方正》“王修齡嘗在東山甚貧乏。陶胡奴為烏程令,送一船米遺之,卻不取。直答語:王修齡若饑,自當就謝仁祖索食,不須陶胡奴米。” 二句自言像吳隱之、王修齡一樣衣食無着和窮愁潦倒。
3)羈:《左傳昭七年》“單獻公棄親用”杜預注“羈寄客也”。齒:《左傳隱十一年》“寡人若朝於薛,不敢與諸任齒”。杜預注“齒,列也”。《左傳昭元年》(頁2026)“(楚公子)子干奔晉……,使后子(秦公子)與子干齒(杜預·註“以年齒爲高下而坐”),辭曰:‘鍼(秦公子名)懼選(遣去),且臣與羈齒,無乃不可乎”?杜預註“后子先來仕,欲自同於晉臣爲主人;子干後來奔,以爲羈旅之客”。可見,羈齒,應是“與羈齒”之簡寫,“羈齒侯門”者,意即“與羈齒於侯門”, 即與羈旅的客人同列,謀食於侯門也。又,“羈齒”“旅遊淮上”則是此處所言“羈齒侯門”生活的最近一段,所指即溫“江淮受辱”的經歷,包括娶妓爲妻、揚子院謀職、被宦官勢力迫害誣陷等情節。詳見下及拙作《溫庭筠江淮受辱始末考》。
4)“投書自達,懷刺求知”二句,自言請託謀職的行爲,《上吏部韓郎中啟》即其例。懷刺,用禰衡事,習見。
豈期杜摯相傾,臧倉見嫉(1)。守土者以忘情積惡,當權者以承意中傷(2)。直視孤危,橫相陵阻(3);絕飛馳之路,塞飲啄之塗(4)。血有怨,叫天無路(5)。此乃通人見愍,多士具聞。徒共興嗟,莫能昭雪(6)。
(1) 杜摯相傾,臧倉見嫉,二句為互文,所謂杜摯、臧倉皆對溫施加傾陷嫉害者。臧倉,據《孟子.梁惠王下》:“魯平公將見孟子,嬖人臧倉沮之。”“嬖人”一語,由《左傳隱三年》:“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釋文而知:“嬖,親幸也。賤而得幸曰嬖”──可解作寵妾、男寵、佞幸、近臣等不通過仕途正路而以柔媚便辟獲寵者,曲指由得皇帝寵信而專權的宦官。所謂“杜摯”當與·臧倉同類。 《百韻》詩第28韻有“揚觶辱彎弧”句,意爲“揚觶”之人侮辱自己;“揚觶”,見《禮記檀弓》:晉平公在寢宮與師曠、李調鼓鐘飲酒;膳宰(宰夫)杜蕢入寢,罰師曠、李調飲酒,又自罰而出。平公曰“寡人亦有過焉。酌而飲寡人!”于是“杜蕢洗而揚觶”;下文且言“至於今,既畢獻,斯揚觶,謂之杜舉。” “揚觶”本是洗淨後高舉酒杯的動作,而在“揚觶辱彎弧”句中指“揚觶”之人,即膳宰杜蕢,代指宦官。溫庭筠業師李程《鼓鐘於宮賦》(《全唐文》卷六三二)“《禮》失所譏,想杜蕢之揚觶”云云卻對《禮記》以上這段讚揚杜蕢的記載有異議;他實際上把大言無忌的膳宰杜蕢比之于當時專權的宦官。溫受其師影響,在其《上學士舍人啟二首之一》中,有“摧殘膳宰之前”句,說自己在“膳宰”面前受盡欺凌垂頭喪氣;此所謂“膳宰”,正是借膳宰杜蕢事指宦官。而《百韻》後文第41韻有“愛憎防杜摯”句,與第28韻同,其中涉及的“杜摯”也當作“杜蕢”,晉平公之膳宰,正是宦官也。
2)守土者,謂地方官。《書·舜典》“歲二月,東巡守”。傳曰:“諸侯為天子守土,故稱守。”此指開成元年在淮南節度使任的牛僧孺。《舊唐書·文宗紀》“(大和六年)十二月乙丑,以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牛僧孺檢校右僕射、同平章事、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充淮南節度使”。”(開成二年)五月辛未,詔以前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爲檢校司空。東都留守“。忘情, 忘掉舊情。積惡,此謂累積厭惡之心。承意,指承順宦官勢力所授意。
3)“直視”二句,謂公然對自己這樣孤苦危殆的人,毫無顧忌地欺凌和阻撓。
4)飲啄,語出《莊子.養生主》:“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成玄英疏:“飲啄自在,放曠逍遙。”後用來指人的飲食。二句謂不僅斷絕了自己仕途升遷(考進士求出身),而且堵塞了自己做地方屬吏謀生求食的門路。
5射”當作“涉”; 涉血,形容殺人眾多,血流遍地。《文選》·丘遲《與·陈伯之書》“朱鮪涉血於友于。”李善注“﹝涉﹞,與喋同”。《漢書·文帝紀》“今已誅諸吕 ,新喋血京師”。顏師古注“如淳曰:殺人流血滂沱爲喋血。喋……本字当作蹀,蹀谓履涉之耳。”二句謂在所謂“杜摯”、“臧倉”造成的血腥災難中,自己也牽連冤枉,而無法辯白和申訴。按此處實指甘露之變後的形勢, 溫之所以自稱“有冤”者,實因其“親表”、當朝元老宰相王涯被殺。見《上吏部韓郎中啓》考。
6)此句大意為:朝中通人達士都知道此事原委而同情自己, 也只能徒然一起嘆氣而已,沒有人能為自己申雪冤枉。多士,指朝中眾臣;《詩經.大雅.文王》:“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溫所蒙此種冤屈, 只能歸因于宦官專權橫行。
   第三段,說自己不久父親亡故,衣食無着。此後多年與客人同列、謀食侯門, 最後旅遊淮上時,不過投書介紹自己,尋找被知遇的機會。想不到就遭到杜蕢臧倉者流、宦官勢力代表人物的傾害和嫉恨。地方官也不管舊情而惡語相加, 管事的更承宦官的意侮蔑毀謗。他們毫無忌憚地欺凌孤危的我;不但堵死我中進士的途徑,連謀一個瑣吏位置養家餬口的路也被阻斷。親朋有冤屈的命案我也無法上訴皇極。滿朝上下、朝野內外都同情我,爲我嘆氣,但不能爲我雪冤啊。
竊見玄宗皇帝初融景命,遽惻宸襟。收拭瑕疵,申明枉結(1)。劉丞相導揚優詔,蘇許公潤色昌謨(2)。五十年間,風俗敦厚。逮及翔泳未安其所,雨暘不得其和(3)。匹夫匹婦之吁嗟,一聚一鄉之幽鬱。欲期昭泰,必仰陶鈞。
1)融,明也;景命,即大命。宸襟:帝王的胸懷。收拭,改正;瑕疵,本指玉之病, 此喻爲政的過失和缺陷。 申明:鄭重宣佈;枉結:冤枉鬱結。案《新唐書玄宗紀》曰:“開元元年,七月甲子,太平公主及岑羲、蕭至忠、竇懷貞謀反伏誅 。乙丑,始聽政。丁卯,大赦。”此等事似皆不足以解“申明枉結”,疑此語與溫祖輩遭遇有關。
2)劉丞相, 劉幽求;《新唐書玄宗紀》開元元年,……九月丙寅,劉幽求同中書門下三品”。導揚,導達顯揚,見《漢書·敘傳下》“擁毓孝昭,末命導揚。”顏師古注。 優詔,示褒美、嘉獎的詔書。蘇許公,指蘇頲;《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四年,…十二月乙卯 ,紫微侍郎、許國公蘇頲同紫微黃門平章事。”《新唐書》本傳云:與張說以文章顯,稱望略等,故時號“燕許大手筆”。潤色昌謨,謂以宏麗雅正之文爲雄圖大計增光彩。
3)唐玄宗自先天元年至天寶十五載(712756),在位四十五年,尤其前三十年,史稱太平盛世。此舉其成數而言。翔泳, 本謂飛鳥游魚,喻官民、升沉。劉禹錫《酬令狐相公見寄》詩“翔泳各殊勢,篇章空寄情。” 雨暘,《尚書·洪範》:“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暘若。”本指晴雨, 喻陰陽剛柔乃至政令之賞罰。
5)匹夫匹婦,指普通人, 《論語·憲問》“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聚, 古代區劃單位,小于鄉曰聚。昭泰:清明安泰。陶鈞:製造陶器的轉輪,喻如陶人轉鈞的相業。
   第四段說當年玄宗初登大位,帝心馬上顯示悲憫,而結束弊政,平反冤案。當時君明相賢, 天下大治。到了眼前這種衆生不安、陰陽不調,匹夫匹婦嘆氣,鄉鄉聚聚死氣沉沉的地步, 要想有和平安寧的處境,就全靠相公的大力了。
這段接上一段個人受宦官迫害事,把話題盪開,談到時代的宦官之禍。而唐代宦官之禍“始于明皇”(《資治通鑑‧唐紀七十九》),故從唐玄宗說起。從唐玄宗說起的另一個原因,當是溫庭筠所屬溫氏宗族與玄宗的特殊姻親關係(見拙作《溫庭筠百韻詩考注》),這個關係其實也是溫得以被允准從遊莊恪太子的原因之一。前文已經敘述他在江淮受宦官傾陷迫害(簡稱“江淮受辱“)的往事,現在又由玄宗之治說到眼下宦官專權的現狀,則溫江淮受辱之後從遊太子的始末,對裴相公是不言而自明的。下文所言正是從遊莊恪之後溫所面臨的形勢.
某進抱疑危,退無依據(1)。暗處囚拘之列,不沾渙汗之私(2)。與煨燼而俱捐,比昆蟲而絕望(3)。則是康莊並軌,偏哭於窮途;日月懸空,獨障於蘴蔀(4)。
1)“進抱”二句,意謂如果在仕途上繼續貿然再求進取,則性命堪憂;但是此時言退,不僅是“無依據”,溫實于心不甘。案溫在“旅遊淮上”受宦官迫害之後,確實曾經“自至長安,致書公頃間雪冤”(《舊傳》),而有從遊莊恪太子李永的經歷(837838),成爲為文宗欽定的莊恪太子侍從文人,也成爲宦官極欲剷除的對象;溫在太子被宦官與楊賢妃合謀害死之後,又不肯隱忍不言,所以更陷入進退失據的境地。值得注意的是, 本啓已經訴說江淮受辱之苦在先。自此以下, 說的是溫面臨的是另一個事件造成的另一種結果。
2)囚拘,可謂囚禁拘押;如賈誼《鵩鳥賦》“愚士繫俗兮,窘若囚拘。”溫對此詞之用又涉帝王變服而被困之典;《百韻》“魚服自囚拘”,說的是帝王的被囚拘,典出《文選》卷三張衡《東京賦》“白龍魚服,見困豫且”,詳見劉向《說苑·正諫》(卷九),伍子胥諫吳王勿從民飲酒曰:“白龍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龍上訴天帝,天帝曰:魚固人之所射也;今從布衣之士飲酒,臣恐其有豫且之患矣。”則“暗處囚拘之列”,除可解作被祕密記上逮捕名單, 還可加一層“像文宗皇帝一樣被宦官敵視並迫害”的理解。
渙汗,語出《易·渙》“九五,渙汗其大號”;指帝王號令,如人之汗,一出不復收,即得到帝王任命而終不變其命也。 私,指像恩澤侯(外戚)一樣的以私恩受封;如此,“霑渙汗之私”就是以姻親或別的原因受封而獲恩寵始終不衰; “不霑渙汗之私”,就是帝王恩渥不能始終如一而中斷。這種說法本身實際暴露了此啓上於溫從遊莊恪太子之後。溫能從遊太子,除受重臣裴度,尤李程推薦,更靠外戚的關係被文宗看中,《百韻》詩所謂“霜臺帝命俞”也;只是在太子被害死後, 文宗本人“受制於家奴”,不如赧、獻,形同囚拘,好像顧不上溫庭筠而不克其終了, 所以溫有“不沾渙汗之私”的感嘆。
3)煨燼,特指含有焦尾琴木的燒餘的灰燼,溫效劉禹錫用此語,言自己這段焦桐,若遇不到蔡邕那樣的識者,只能和灰燼一起被拋棄。劉禹錫《上杜司空啟》(《全唐文》卷六百零四)“六翮方殺,思重托於扶搖;孤桐半焦,冀見收於煨燼”;用《後漢書·蔡邕傳》所載焦尾琴的故事:吴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 “比昆蟲”句自言比昆蟲之霑皇恩都更絕望:《毛詩·序》“《靈臺》,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樂其有靈德,以及鳥獸昆蟲焉”。《樂府詩集·舞曲歌辞》卷五十二 張華《大豫舞歌》云“仁及草木,惠加昆蟲。”
4)“康莊”句:謂大道如青天;《爾雅.釋宮》:“五達謂之康,六達謂之莊。”“偏哭”句,謂我獨不得出,用阮籍窮途慟哭故事。豐蔀,指很多遮蓋木架的蓆子,足以造成濃蔭和不見天日的黑暗;《易.豐》:“九四,豐其蔀,日中見斗。”王弼注:“蔀,覆曖鄣光明之物也。”又,“豐蔀”也可以是“豐其屋,蔀其家”的縮略語。《易.·豐》“上六,豐其屋,蔀其家。”王弼注:“既豐其屋,又蔀其家,屋厚家覆,暗之甚也”。故“獨障於蘴蔀”指只有自己在(宦官專權的)黑暗中不見天日。
   第五段,傾訴了自己目前的、不同於江淮受辱的苦境。 因爲(1)“進抱疑危”二句說明上啓的時間應是從遊莊恪太子之後;而在江淮受辱後、從遊莊恪太子前, 溫雖對時局有所憂慮,但蒙師德皇恩、扶搖直上、輔佐太子,他是奮勇驚喜而就任的,豈似這樣進退維谷。(2)“暗處囚拘之列”, 意謂被暗暗寫上了宦官的逮捕名單,成爲其必欲剷除的對象;因溫知宦官之隱祕,又不肯隱忍不言故也。又溫後來開成五年《百韻》詩第84韻“魚服自囚拘”指帝王形同囚拘,也用“囚拘”二字;加上此意,“暗處”句深一層的意思是自己已祕密地被置於被囚拘皇帝的宮臣之列。 (3)所以下一句“不沾渙汗之私”說霑不上文宗“一出不復收”的私恩(太子猝死後文宗更自身難保,對溫的臨時任命當因此取消);自己陷入絕望窮途;被遮蔽在平生危機最深的黑暗中。
伏以相公致堯業裕,佐禹功高 。百姓咸被其仁;一物不違於性(1)。倘或在途興嘆,解彼右驂;彈劍有聞,遷於代舍(2)。瞻風自卜,與古為徒(3)。此道不誣,貞明未遠(4)。
1)以上數句謂裴相公歷事數帝、功高業裕,治理天下,極有威德。
2)“在途”句,用晏嬰救助越石父故事, 見《史記.晏嬰傳》“越石父賢,在縲紲中,遭之塗, 解左驂贖之,載歸。…延入為上客。”“右驂”當作“左驂。”“彈劍”句,用《史記.孟嘗君傳》馮諼(驩)彈劍作歌鳴不平,得孟嘗君優遇而“遷之代舍”故事。司馬貞《索隱》:傳舍、幸舍及代舍, 并當上、中、下三等之客所舍之名耳。”
3)瞻風自卜,謂細察形勢而猜測上啓結果。與古為徒, 此謂對方會效法古人榜樣。語本《莊子.人間世》:“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成玄英疏:“忠谏之事,乃成于今,君臣之義,上比于古,故與古之忠臣比干等類,是其義也。”二句謂望風懷想、自揣上啟之結果,定能使古賢舊事重演,裴能象晏嬰、孟嘗君那樣也救自己于困厄之中。
5)此道, 謂直道、正道也;不誣, 不假。貞明,像日月一樣準時運行而明亮,讚喻及時而正確的處理。語出《易.繫辭下傳》:“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孔穎達疏“言日月照臨之道, 以貞正得一而為明也。”二句謂拔擢賢能之道倘非徒為飾詞,則去光明無私不遠。       
謹以文、賦、詩各一卷率以抱獻(1)。縑緗儉陋,造寫繁蕪(2)。干冒尊高,無任徨灼(3)。

1)唐代文人在試進士前此種將自己著作獻給考官或有影響的名公巨卿以求延譽而爲自己加分的行為叫做行卷。宋程大昌《演繁露》:“唐人舉進士,必有行卷,為緘軸,錄其所著文,以獻主司。”趙彦衛《雲麓漫鈔》“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故常用作‘行卷’。
2)縑緗,指書寫用的細絹,轉指文札。造(zao3)寫,創作和書寫。繁蕪:冗長、紊亂。
3)二句自謂行卷的做法冒犯對方的尊嚴高貴,說不盡仿徨、焦灼之情。
   第六段, 讚揚並且預期以裴相公功業德望,必能救助自己。最後顯示了這篇啓文之行卷的性質,故其事必發生在應試前。
由文意可知,本啓投獻的時間必在溫江淮受辱之後,文中雖也訴及自己在江淮所受杜蕢臧倉之傾陷迫害,冤情難以昭雪,但那件事已經過去幾年、不是溫此時求懇的主題;因爲他眼下面臨着更爲危苦的局面,所謂“某進抱疑危,退無依據。暗處囚拘之列,不沾渙汗之私。與煨燼而俱捐,比昆蟲而絕望”是也。 這種進退兩難、瀕臨絕望的情形,是溫從遊莊恪太子至開成三年十月橫死以後面對的形勢,這個局面終使他不得不求懇威德集於一身的裴相公。這樣說來,溫向裴相公歷述了江淮受辱的原委和冤枉,又傾訴了目前不同於江淮受辱的加倍的淒苦艱危,而當時意在準備考試。看來裴相公對溫從遊莊恪太子的始末深知而不待溫言。所以本啓應作於從遊莊恪太子(開成二年夏秋間至開成三年十月莊恪太子死)之後,開成四年應京兆試之前。按此裴相公爲裴度(764-839)理由如下。
   其一,他平定叛鎮、實現元和中興、歷事四帝、爲國家柱石,正符合啓文中“致堯業裕,佐禹功高”之言,溫庭筠頌揚別人從不虛言。《舊唐書· 裴度傳》說裴“威望德業,侔于郭子儀,出入中外,以身繫國之安危、時之輕重者二十年。凡命將相,無賢不肖,皆推度為首,其為士君子愛重也如此。雖江左王導、謝安坐鎮雅俗,而訏謨方略,度又過之”。啓中語“苟無懸解,難語奇功”、“欲期昭泰,必仰陶鈞”蘊含的期望,也非裴度不能當之。
   其二, 又據《舊傳》,當時“中官用事,衣冠道喪。度以年及懸輿,王綱版蕩,不復以出處為意。東都立第于集賢里,……度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遊”。溫很可能也在“當時名士”之列,因劉禹錫乃溫的老師李程幾十年的摯友,爲溫所欽敬和熟悉的師長,必能爲之引薦而使溫從裴遊。溫平生與裴度的全部交遊尚待確考,開成元年江淮受辱之後在長安奔走期間溫應是有機會拜見裴度的。
   其三, 由《洞戶二十二韻》“武庫方題品,文園有好音。朱莖殊菌蠢,丹桂欲蕭森”諸句,知開成三年八月延英殿會議之後,溫因從遊太子期間表現良好,曾被某重臣賞識,因而有中第之望;此處對“文園”(溫庭筠)“題品”的“武庫”當指裴度或代表裴度意願的人(見拙著《溫庭筠從遊莊恪太子考論》)。正由於這種“題品”是溫在莊恪死後次年,即開成四年,得京兆府薦名(即等第)的主要原因。
在此我們還應對“朱莖殊菌蠢”進一步解釋。《文選》卷二張衡《西京賦》“浸石菌于重涯, 濯靈芝以朱柯。”薛綜注:“朱柯, 芝草莖赤色也。”又《全唐文》 卷四四六史延《漢武帝齋宮產靈芝賦》“紫蓋與祥雲允合,朱莖將火德相冥”,可見“朱莖”確實代指靈芝。《文選》卷四張衡《南都賦》“芝房菌蠢生其隈”。李善注“菌蠢,是芝貌也”。在此,“菌蠢”是形容靈芝狀貌的形容詞,我們不妨解爲“靈芝盛壯貌”。又,我們已知,“芝在神仙雜說中成爲御史的特徵詞甚或代名詞”(見拙著《溫庭筠從遊莊恪太子重考》), 所以“朱莖殊菌蠢”的意蘊就由字面的“靈芝盛壯”深一步解爲:溫在從遊太子時所任比侍御史的司直任上表現良好, 而這就是下句“丹桂欲蕭森”的原因,因溫之表現甚好,裴度才能決定推薦他,使他能夠折桂有望。
   其四,《百韻》詩“蓮府侯門貴, 霜台帝命俞”,二句謂蓮府侯門貴我,因而帝命俞我效命所謂“霜臺”,即經宰相李程等的推薦,皇帝俞可,而任職于“比御史臺”的太子左春坊司經局,成為太子李永的侍從文人。所謂“李程等”也應包含裴度。裴度到死都關心唐文宗的儲君事,則開成二年決定推薦溫侍從太子這種大事,作爲唐文宗最倚重的柱石之臣和李黨領袖,裴必有預焉。據《舊傳》,“度臨終,自為銘誌。帝怪無遺奏,敕家人索之,得半稾,以儲貳為請,無私言”(類似記載亦見《通鑑》卷二四六)。
   其五,溫庭筠平生活動的時間內, 倒是另有一個裴相公即裴休可以進入我們的初始考慮。 但裴休是在大中六年八月才入相, 而溫《上鹽鐵侍郎啓》是大中五年二月裴以戶部侍郎爲鹽鐵轉運使之後、大中六年八月入相前投獻裴的的;該啓中含蓄簡短地提到自己當年江淮受辱事(所謂“強將麋鹿之情,欲學鴛鴦之性遂使幽蘭九畹,傷謠諑之情多;丹桂一枝,竟攀折之路斷”也),說明裴已知其事因果。在裴入相後無論是次年還是到咸通初年,再就其事獻啓重提陳年舊事 而且加倍詳細,是完全違反常理的。詳見拙作《溫庭筠江淮受辱始末考》。
裴度晚年的行跡,《舊傳》云:開成二年五月,復以本官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詔出,度累表固辭老疾,不願更典兵權。優詔不允。……三年冬,病甚,乞還東都養病。四年正月,詔許還京,拜中書令。以疾未任朝謝。……屬上巳曲江賜宴,群臣賦詩,度以疾不能赴。文宗遣中使賜度詩曰“注想待元老,識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憂來學丘禱。”……御札及門,而度已薨,四年三月四日也。”又《通鑑》“文宗開成四年,春閏正月,裴度至京師,以疾歸第不能入見。……三月丙午,薨。
    實際上, 至開成三年十月莊恪太子死,溫進入平生危機最深的時候。此期間“東宮”之路既斷,他極力掙扎於險境,沿着“文園有好音”的方向求託。考慮文中的“至於有道之年,猶抱無辜之恨”的意思,時間應該在新年後不久,即開成四年春。這時,正是裴度“(開成)四年(閏)正月,詔許還京”之時。也許有人會質疑:當時裴度已經病重,哪有心思過問此等事。其實,連溫從遊太子,也有裴度的推薦,裴度至死爲止,文宗之儲貳一直是他的心事。而溫之上啓也不是與裴第一次與裴交往了,上啓之時,病急投醫,也未必詳知或仔細顧念裴的病情;而由屬下代讀或傳話,裴當知啓中意;因而按照原來的既定部署繼續推薦溫、由屬下知會有關方面,應非難事。至於求懇的結果,觀開成四年後來發生的事情,尤其次年的京兆薦名(等第),裴度對溫的支持是起了作用的,當然還要經過中間環節的一些有關官員。
溫庭筠《中書令裴公輓歌詞二首》第一首末聯云“從今虛醉飽,無復污車茵”, 用《漢書·邴吉傳》所載馭吏醉嘔車上,邴吉宥之,曰“不過污丞相車茵耳”。這說明溫確曾參與裴度晚年的詩酒琴書之宴,而爲裴度所知。第二首末聯也說,“空嗟薦賢路,芳草滿燕臺--用《戰國策·燕策一》燕昭王先爲郭隗築宫而師之以延更多賢士的故事。《文選》卷二八鮑照《放歌行》注引《上谷郡圖經》“黄金臺,易水東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臺上,以延天下之士。”這又使我們不得不坐實溫確曾受到裴度的推薦,而今恩公既逝,薦賢路斷,多少賢人都失去了支持(即“芳草滿燕臺”之深意也)。
   考察溫至裴度逝世前後的人生路程,他曾有幸被推薦從遊莊恪太子,其事由李程發動,當有裴度的參與;若非宦官和楊賢妃利用文宗的昏庸害死太子,應該能通向成功。溫又曾在開成四年得到“等第”的名位,其事必有裴度之力,可惜裴度死後,由於宦官的惡劣作用,其事終於半途而廢。

  所以,應該毫無疑問地說, 內證外證全都表明:啓主裴相公是裴度。上啓的時間是也只能是開成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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