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上令狐相公啟》考注
April-06-17
11:29 PM
某聞丘明作傳,必受宣尼;王隱著書,先依庾亮(1)。或情憂國士,或義重門人(2)。咸託光陰,方成志業。抑又聞棄茵微物,尚軫晉君;懷刷小姿,每干齊相(3)。豈繫效珍之飾,蓋牽求舊之情(4)。
(1)丘明,即《左傳》作者。《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鲁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據《史記·裴駰集解序》引司馬貞《索隱》云“仲尼作《春秋經》,魯史左丘明作傳,合三十篇,故曰《左氏傳》。”《孔子家語•觀周篇》“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于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里。”《論語•公冶長》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受,此謂受之于;宣尼,指孔子。《漢書•平帝紀》“元始元年,封孔子後孔均為褒成侯,追封孔子日褒成宣尼公。”王隱,《晋書》本傳,“字處叔,…少好學,有著述之志,每私錄晉事及功臣行狀,…太興初,典章稍備,乃召隱及郭璞俱為著作郎,令撰晉史。……乃依征西將軍庾亮于武昌。亮供其紙筆,書乃得成,詣闕上之。”《新唐書•藝文志》“王隱《晉書》八十九卷。” 二句以左思明王隱史才自譬,比對方為孔丘和庾亮。
(2)二句中“情憂”之“優”,當從《文苑英華》作“優”,厚待意,與“重”相對。所謂“門人”及“國士”,既指王隱也指左丘明。 舊說或謂左丘明為孔子門人,或即同門耳。合上句,企望對方優遇厚待自己,薦己為史官。
(3)棄茵,語出《說苑•復恩》“晉文公入國,至於河,令棄茵席,顏色黎黑,手足胼胝者在後”,咎犯哭之”,文公問而咎犯有妙對,因使文公改其行。懷刷小姿,典出《韩非子·內儲說下》“靖郭君相齊,與故人夕語則故人富,懷左右刷則左右重。夕語懷刷,小資也,猶以成富,況於吏勢乎?”以及“是以人主夕语, 而左右鬻懷刷。”二句望令狐能念舊不棄微渺,而自己也敢憑舊日沾惠,常來干謁。“懷刷”,未詳指何物或何行,總是“小資”,小的資助或資本。
(4)繫, 繫心繫懷。效珍,效, 獻也;效珍,獻寶也。《文選》卷一班固《東都賦》《寶鼎詩》“岳修貢兮川效珍”句。飾,飾詞,虛情溢美的文詞。牽,牽情牽念,與“繫”互用。
求舊之情,由此語可斷溫與令狐有舊, 見下。
某邴第持囊,嬰車執轡(1)。旁徵義故,最歷星霜(2)。三千子之聲塵,預聞詩禮;十七年之鉛槧,尚委泥沙(3)。敢言蠻國參軍,纔得荊州從事(4)。
(1)邴第,指邴吉第宅,邴吉,《漢書》有傳;為丞相時,馭吏嗜酒,嘗醉嘔其車;曰“此不過污丞相車茵耳。”溫集卷三《中書令裴公挽歌詞二首》之一有“從今虛醉飽,無復污車茵”句用其事。持囊,又作“持橐”;語本《漢書˙趙充國傳》(卷六十九)“持橐簪筆,事孝武皇帝數十年”,按舊時帝王或大臣從吏手持書袋,頭上插筆,以備顧問。嬰,亦宰相之名;按田嬰(孟嘗君父)、晏嬰、或竇嬰皆為相;由“嬰車執轡”,謂為相駕車,似用《史記˙管晏列傳》御者改過而被晏嬰薦為大夫事。“邴第”二句,亦互文,皆謂為宰相門客也。
(2)旁徵,廣泛訪求; 義故:以恩義相结的故舊;此父祖餘蔭也。按此句説明至溫的時代猶可依靠先輩的故舊門下謀職謀生也。星霜:星位隨季而移,霜每年遇寒而降。比喻流年。
(3)三千子,《史記·孔子世家》(卷四十七)“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聲塵,佛家語,猶言名聲。預聞詩禮,
用《論語季氏》典故: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
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遠其子也。”此句向令狐相公表示,在對方象孔鯉一樣接受父訓時,自己也是參預其事的;這里把令狐相公的父親比喻成象孔子一樣廣收弟子的大儒。本句當自指以文才為令狐楚門客。
鉛,鉛粉筆,槧,木牘;皆古人紀錄文字的工具。十七年之鉛槧,用揚雄典故。《西京雜記》卷三云:“揚子雲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絕域四方之語,以為裨補輶軒所載,亦洪意也。”《藝文類聚》卷八十五載揚雄《答劉歆書》云:“故天下上計孝廉,及內郡衛卒會者,雄常把三寸弱翰,賫油素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鏑次之于槧,二十七歲于今矣。”據此,“十七”當為“廿七”之誤;尚委泥沙,謂多年遊學所得,尚被委棄而無所聞用也。
以此為參數,溫自開始游宦遊學至上書令狐時,為二十七年矣。考慮後文“野氏辭任”之語,謂李德裕已退位,而未卒(德裕卒在大中三年),
其時又至早應在令狐綯“大中二年,召拜考功郎中”。則或作于大中二年(848), 由此逆推,溫開始遊宦當約在敬宗寳歷初(822)。
(4)“蠻國參軍”云, 出《世說新語·排調》“郝隆為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斗。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
蠻名魚為娵隅。桓公曰:何為作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一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按郝隆就是那位曬腹中書的大才子。亦見上。“荊州從事”云云, 出《世說新語·文學》:“習鑿齒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
便用為荊州治中。鑿齒謝箋亦云﹕不遇明公,荊州老從事耳!”今按蠻國參軍、荊州從事亦見《上紇干相公啟》“間關千里,僅為蠻國參軍;荏苒百齡,甘作荆州從事。”二句亦自謂為不過參軍、從事之類屬吏下僚。溫文中這組典故出現于不同時期之作,其意重在表明自己多年處于下位,而非實指身在荊蠻(《上紇干》是開成二年所作,本文則作于會昌末或大中初,前後差十年,不可能都在荆蠻,因而與荊蠻無關);亦非比擬自己多年的不同幕主皆為桓溫式人物(雖然郝隆和習鑿齒的幕主都是桓溫)。
自頃藩床撫鏡,校府招弓(1)。戴經稱女子十年,留於外族;嵇氏則男兒八歲,保在故人(2)。藐是流離,自然飄蕩(3)。叫非獨鶴,欲近商陵;嘯類斷猿,況鄰巴峽(4)。光陰詎幾,天道如何?豈知蕞爾之姿,獨隔休明之運(5)。
(1)“自頃”二字,謂自從不久之前的昔日(當時對方已很了解自己的狀況)。
藩床,當指藩王居所;藩床撫鏡,指一藩王悲念自己的母親。此以所見莊恪太子悼傷其母王德妃(開成三年八月被楊賢妃所譖)實事,代指溫開成二三年間從游莊恪太子的經歷。其典出處及解釋見下。
《文選》卷五十八謝朓《齊敬皇后哀策文》云“慕方纏於賜衣.悲日隆於撫鏡。” 李善注前句引《東觀漢記》“上賜東平王蒼書曰‘嚮衛南宮,皇太后因過按行,閱視舊時衣物。今以光烈皇后假結帛巾各一枚,衣一篋遺王,可瞻視,以慰凱風寒泉之思’。”今按,《後漢書.東平憲王蒼傳》(卷四二)亦云“今送光烈皇后假紒帛巾各一,及衣一篋,可時奉瞻,以慰凱風寒泉之思”(見《詩經.邶風.凱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喻感切母恩)。則“賜衣”(及“視篋”)是皇子思念母后之典。李善注後句引《西京雜記》曰:“宣帝被收繫郡邸獄。臂上猶帶史良娣(漢宣帝祖母,戾太子之母)合采婉轉絲繩,系身毒國寶鏡一枚大如八銖錢。舊傳此鏡見妖魅,得佩之者為天神所福。故宣帝從危獲濟。及即大位。每持此鏡感咽移辰。……緘以戚里織成錦。”則“撫鏡”(持鏡)亦皇子軫念已故皇妣典。
唐丘說《郊廟歌辭·儀坤廟樂章.太和》詩“孝哉我后,冲乎乃聖。道映重華,德輝文命。慕深視箧,情殷撫镜。萬國移風,兆人承慶”(《全唐詩》卷十四及卷九四)”,當用相同的一組典故,亦代表皇族乃至臣僚懷念皇妣深情。
儀坤廟本為皇后而設:《唐會要》(卷十九)“先天元年十月六日。祔昭成肅明二皇后于儀坤廟。廟在親仁里。”另外,《全唐文》卷九載唐太宗《造興聖寺詔》(又見《廣弘明集》卷二八):“思園之禮既弘,撫鏡之情徒切。 而永懷慈訓。欲報無從”從中亦清楚可見“撫鏡之情”的思母含義。
校府招弓:應解作“京兆府招攬人才”,指溫的下一段人生經歷, 即開成四五年間先“等第”而後“罷舉”事。
校府,當以負責比試射術的有司喻指京兆府。招弓,語出《左傳.昭公二十年》(卷四十九)“十二月,齊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進。公使執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孟子.萬章下》(卷十)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弓)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
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况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後遂以“弓旌”指招聘賢者的信物,邯鄲淳《後漢鴻臚陳君碑》(《古文苑》卷十九)“四府倂辭,弓旌交至。”章樵注:“弓旌,所以招聘賢者。”而由上“弓以招士”及“(招)大夫以(弓)旌”衍生“招弓”(亦作“弓招”)一詞,謂延攬招聘賢人或士大夫。例如裴度《劉府君神道碑銘(並序)》(《全唐文》卷五三八)“初感招弓之遇,猶懷捧檄之惠”。唐張說
《唐故贈齊州司馬陸公神道碑》(《全唐文》卷二百三十)“父淳感盤桓利真,弓招莫進。”
(2)戴經,此處指《小戴禮》,即今傳《禮記》。孔穎達《禮記正義》題下引晉陳邵《周禮論序》云:“戴德刪古禮二百四篇為八十五篇,謂之《大戴禮》。戴聖刪《大戴禮》為四十九篇是為《小戴禮》。後漢馬融、盧植考諸家同異,附戴聖篇章,去其繁重,及所敘略,而行於世,即今《禮記》也。”女子十年,語本《禮記.內則》“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 “嵇氏”句,語本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晉書山濤傳》“康後坐事, 臨誅, 謂子紹曰:‘巨源在, 汝不孤矣!’”接上句,二句謂自從開成年諸事發生之後,自己的女兒如《禮記》所言,已經“十年不出”、即十歲了,尚留在妻子的娘家;而嵇家的男兒,八年來也象嵇康托給故人山濤的嵇紹那樣,全靠故人的保護了。其實,溫庭筠屢自比嵇紹,而將求懇的對方喻為山濤, 本啓便自稱嵇氏了。所以下句“嵇氏男兒八嵗”云,解作自己的兒子適滿八嵗之外,也可解作自己八年以來只能靠故人提携支持。
(4)藐是流离,用庾信《哀江南賦序》成句:“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离,至于暮齒。”《藝文類聚》卷三四引作“狼狽流離”。然“藐是流离”更可解:藐,弱小也,是,此,自指也;全句猶言渺小的我顛沛流離。所以對句解作:自己就是這樣飄泊無依。
(5)“叫非”句,《樂府詩集》(卷五八)《别鹤操》解題曰:崔豹《古今注》曰:“《别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無子,父兄將為之改娶。妻聞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嘯。牧子聞之,愴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後人因為樂章焉。
”又《文選》卷十八嵇康《琴賦》“千里別鶴”句下李善注引《相鶴經》曰:鶴一舉千里。蔡邕《琴操》曰:“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兄欲爲改娶,牧子援琴鼓之,嘆別鶴以舒其慎懣,故曰《別鶴操》。鶴一舉千里,
故名千里別鶴也。”亦引崔豹《古今注》,文字有小異,其末為牧子“愴然歌曰:將乘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能食”云。據《史記惠景閒侯者年表》(卷十九)商陵,是漢侯國。《索隱》注“《漢表》:在臨淮”;以楚太傅赵夷吾,王戊反,不听,死事,子侯,千四十五户”。臨淮,因其地跨淮水而名,治所在今江蘇省泗洪縣南。《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年表第五》亦云“商陵侯趙周”。 “嘯類”句,“酈道元《水經注·江水》“渔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又《世說新語·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餘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巴峽,此處其實概稱巴東三峽。上句自謂鳴聲雖非千里別鶴,其憤懣悲愴卻幾乎直追《别鶴操》中的商陵(牧子)。下句自稱嘯聲非常類似凄絕斷腸的哀猿,更何況簡直是鄰近了巴峽。 二句中“近商陵”之“近”和“鄰巴峽”之“鄰”都是加強表達其叫其嘯痛徹心肺的程度,可比商陵別鶴和巴峽斷猿,而決不包含身臨其地義。或以此定溫當時所居地在鄰巴峽,誤;如照此推理,所居地應也“近商陵”,豈不是矛盾。
(6)蕞爾,猶言區區、眇眇。休明,美好。
今者野氏辭任(1),宣武求才(2)。倘令孫盛緹油,無慚素尚(3);蔡邕編錄,獲偶貞期(4)。微迴謦欬之榮,便在陶鈞之列(5)。不任靦冒彷徨之至(6)。
(1)野氏辭任:指某人卸職。考慮本啟乃上令狐绹之作,而溫庭筠又不便或不忍直斥此“辭任”者之名,此人又被稱為“野氏”,其人當即李德裕。證見後。
(3)孫盛,《晉書》有傳,字安國。博學善言名理。曾任桓溫參軍,與俱伐蜀,累遷秘書監。盛與溫箋,而辭旨放蕩,溫舍而不罪。著《魏氏春秋》、《晉陽秋》等,詞直而理正,敢忤桓溫,稱良史。慧琳《一切經音義》“緹油:音緹,弟奚反。義,緹:鄭注“《周禮》云,綠色也;又淺紅色也。《說文》:帛赤黃色也。油者,絹油也;古人用以書記事”。則緹油者,猶言彩筆、文才也。《舊唐書·哀帝紀》:“神功至德,絶後光前,緹油罕紀其鴻勛,謳誦顯歸於至化。”其中“緹油”即用此義。又,緹油,車飾,古代車軾前屏泥的红色油布、經常標識身份或恩遇,如《漢書循吏傳》(卷89)載黃霸得此殊榮;此處不宜取此解。素尚,謂平素好著述的志向。
(4)蔡邕(132-192),東漢經學家、文史家。《後漢書蔡邕傳》載,邕前在東觀與盧植、韓說等撰補《後漢紀》,後因事董卓,王允欲殺之,乞黥首刖足, 繼成漢史;馬日磾稱蔡邕忠孝素著,曠世逸才,當成後史,為一代大典;然終死獄中;當時搢紳諸儒莫不流涕。北海鄭玄聞而嘆曰:“漢世之事,誰與正之”。
獲偶貞期:謂得遇明時也;獲,得也;偶,假借為遇、遇合也;貞期,政治清明的時代。
(5)謦欬,本指咳嗽,借指聲音、說話、美言。陶鈞:制作陶器所用的轉輪;引申為治國者之起用和熔鑄人才。
本文見《文苑英華》卷六六二啓十二投知五,《全唐文》卷七八六。所謂“令狐相公”者,當晚唐之時, 無非令狐楚(765-836)、令狐绹(795-872)父子二人之一也。本文“三千子之聲塵,預聞詩禮”句說明,在令狐相公當年象孔鯉聞詩聞禮那樣接受父訓時,溫庭筠也曾“預聞詩禮”的、即為令狐相公之父的門下之客而能與令狐相公同聞詩聞禮。
從溫生活的時代推算,溫不可能在令狐楚的父親門下為客,而只能在令狐绹的父親門下為客。可見這位相公應是令狐绹。因為,其一,绹父楚才思俊麗,名重當時,年輩亦堪為溫師。《新唐書·令狐楚傳》云楚“于箋奏制令尤善,
每一篇成,人皆傳諷”;而《新唐書·文藝傳》云:“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舊唐書·李商隱傳》言“商隐幼能為文,令狐楚镇河陽,以所業之文干之,年才及弱冠。”
其二, 文中“野氏辭任,宣武求才”之句,包含問題甚多,需要解決。
首先,“野氏”,應該指一李姓卸職宰相,李德裕是也。
其一,所謂野氏,察遍舊籍,唯“大野氏”與之粗合,而為“大野氏”之省稱。大野氏者,唐高祖李淵之祖李虎西魏時被賜封之胡姓也。據兩《唐書高祖本紀》(參《唐會要》卷1“帝號”、《册府元龜》卷1《帝王部帝系門》),李淵,七世祖暠。暠生歆,歆生重耳,重耳生熙,戍于武川,因留家焉(儀鳳中,追尊宣皇帝)。熙生天賜(儀鳳中,追尊宣皇帝)。天賜生虎(武德初,追尊景皇帝)。西魏时,賜姓大野氏,…周閔帝封唐国公,謚曰襄。襄公生昺,襲封唐公,謚曰仁(武德初,追尊元皇帝)。仁公生高祖于長安,襲封唐公。隋文帝復高祖姓李氏。稱卸職的某人為野氏,說明其人李姓,為李虎之後。
其二,李唐應該屬于趙郡李氏。這一點,陳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制度史述論》上篇有很確鑿的證明,尤見于以下的論斷:“今河北省隆平縣(按即唐趙州昭慶縣)尚存唐《光業寺碑》(《大唐帝陵光業寺大佛堂之碑》),碑文為開元十三年宣義郎前行象城縣尉楊晉所撰,前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有拓本,頗殘闕不可謂。兹取舆黄彭年等修《畿輔通志》壹柒肆《古蹟略》所载碑文相參校,而節錄其最有關之數語於下:(上略)皇祖瀛州刺史宣簡公謹追上尊號,謐宣皇帝,皇祖妣夫人張氏追上尊號,謐宣莊皇后。皇祖懿王謹追上尊號,謐光皇帝,皇祖妣妃賈氏謹追上尊號,謐光懿皇后(中略)。詞曰:維王桑梓,本際城池(下略)。案:李熙、天賜父子共塋而葬,即族葬之一證。光業寺碑頌詞復有‘維王桑梓’之語,則李氏累代所葬之地即其家世居住之地,绝無疑義,而唐皇室自稱其祖留居武川之說可不攻自破矣。”檢《元和郡縣圖志》卷17“河北道二趙州昭慶縣”:“皇(當指唐憲宗)十三代祖宣皇帝建初陵…皇十二代祖光皇帝啟運陵,…在縣南二十五里。”確與陈寅恪所引碑文相證,可據以論定李熙、李天賜為趙州昭慶人;如此,則李天賜之子李虎自然也是趙州昭慶人。
其三,《新唐書李栖筠傳》“世为趙人,…族子華每稱有王佐才。”《新唐書李華傳》“字遐叔,趙州贊皇人。”
李栖筠乃李德裕祖父,可見德裕乃趙州贊皇人。李德裕進封贊皇伯、父吉甫封贊皇侯。《隋唐五代墓志匯编洛陽卷》第十四册有《崔君夫人李氏墓志》“夫人趙郡贊皇人…祖贈太師贊皇文獻公諱栖筠”,末署“堂弟特進行太子少保分司東都衛國公德裕撰”。據《元和郡縣圖志》卷十七,“贊皇縣,東北至(趙)州七十里;”“昭慶縣,東北至州九十里。”則贊皇、昭慶二縣近鄰,幾乎可以看成一地。
換言之,李德裕確應是大野氏、即李虎後代之一支。只是由于當時李唐皇室“以關中為本位”的成見或者當時別的忌諱,李本人不便明言罷了。但溫庭筠卻在這里把實話講了出來,而且對方令狐绹自完全知之。
這就為陳寅恪之說提供了旁證。 竊以為,李唐皇室祖籍趙郡(而不是隴西),正是唐代趙郡多出宰相(尤贊皇、李氏顯宦甚多。宰相多達十七人,遠過隴西李氏)的根本原因。
“今者野氏辭任,宣武求才”二句中有舛誤,不惟平仄不協,而且句意不通。
“今者”二字,在駢四驪六的全篇啓文中,屬於不受平仄對仗限制的“開頭語”(全文中另有某,某聞,抑又聞,或,自頃等開頭語);除這種“開頭語”以及“之”字外,文中各句皆嚴格講究平仄(亦一三五不論)。反復詠頌本文,“野氏(仄仄)辭任,宣武(平仄)求才”中的“野氏”和“宣武”是此文中唯一平仄不諧之處。其中“辭任”和“求才”對仗工整;而“野氏”不可移易,則失誤在“宣武”也。可以猜測,“宣武”本應為一個平聲音節的詞(平平或仄平)而與“野氏”構成對仗,竊以爲應為類于“史家”(史官)的詞。 理由如次:
其一,除平仄對仗皆合外,這符合溫庭筠的造語習慣:“野”與“史”之相對仗,工整而不多見;《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其二,“野氏”和“史家”對句中,上句指前執政李德裕已去位;下句指今朝有求史官之才的需要;換言之,要求對方推薦自己任修撰之類的職務。
其三,以“辭任”言李德裕的被貶,不失敦厚;以求才表達新朝招攬史官,應合乎歷史。
其四,下文緊接就一言破的,自己願如孫盛那樣得以發揚自己的文才史識而為良史(正用典);而不至于像蔡邕那樣編錄中斷,賫志以沒(反用典)。其五,這又與上文已開始說的投獻此啓之目的“丘明作傳,先受宣尼;王隱著書,先依庾亮”即要求令狐推薦自己編史完全相合,也與前引楊雄郝隆習鑿齒諸典故相呼應,
使全文一氣貫注,主旨鮮明。其六,桓宣武即桓溫,東晉權臣。《世說新語言語第二》“桓公北征經金城”條下劉孝標注引《桓温别傳》曰“溫字元子,…薨謚宣武侯。”《晉書桓玄傳》“朕皇考宣武王聖德高邈。”《資治通鑒》
卷一百三云“寧康元年(373)南郡宣武公桓温薨。”晚唐文人每自比桓溫門客,
因桓溫畢竟為一時之雄而曾延攬不少文才。本啟“敢言蠻國參軍,纔得荊州從事”句及後文“倘令孫盛緹油”句都用了郝隆,習鑿齒(也是史才)和孫盛的典故,而暗涉桓溫。“蠻國”二句,只是說自己多年沉淪下僚,並無把自己其時的幕主都比為桓宣武之意。而“孫盛”句,自比詞直而理正,敢忤桓溫,稱良史的孫盛,更無把令狐綯比作桓溫之意。其七,“今者”二句,野氏辭言及當時總形勢。李德裕方退位不久,則公開恭維初得恩寵而資歷尚淺的令狐綯為勢壓朝廷,門下集結頗多文人的桓宣武,不僅而上下文矛盾,而且有恭維過火之嫌,非溫庭筠所能為。所以,“宣武”二字從文理上,從平仄上都是不通的。這種不通很可能是前代不通文人把一度漫漶的“宣武”位置上的原字補上“宣武”字形造成的;當時的校讀者大概以爲,文中已經三度用了和桓溫有關的典故,於是就自作主張在這漫漶的二字的空白處加上“宣武”二字。
溫在大中初投啓令狐绹,要求任史職。這不但符合他曾由祖蔭而仕為東宮屬僚的經歷,而也完全符合大中初年令狐绹扶搖直上、李德裕一落千丈的形勢。
兩《唐書》本傳記宣宗惡李德裕,聽政次日即罷其相位。《通鑒》卷二四八“宣宗素惡李德裕之專,即位之日(會昌六年三月),德裕奉冊;既罷,謂左右曰:‘適近我者. 非太尉邪?每顧我,使我毛髮洒淅。’(會昌六年)夏,四月,辛未朔,上始聽政。壬申,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德裕同平章事,充荊南節度使。德裕秉權日久,位重有功,眾不謂其遽罷,聞之莫不驚駭。”其後,根據《舊唐書宣宗紀》:會昌六年六月為東都留守。大中元年正月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大中元年七月,貶潮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大中二年九月,可崖州司户參軍。大中三年病死。與此構成鮮明對比的是,令狐绹得宣宗之殊寵。《舊傳》曰:“大中二年(848),召拜考功郎中,尋知制誥。其年,召入充翰林學士。三年,拜中書舍人,襲封彭陽男,食邑三百户,尋拜御史中丞。四年,轉户部侍郎,判本司事。其年,改兵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新傳》曰:召為考功郎中,知制誥。入翰林為學士。…進中書舍人,襲彭陽男。遷御史中丞,再遷兵部侍郎。還為翰林承旨。夜對禁中,燭盡,帝以乘舆、金蓮華炬送還,院吏望見,以為天子来。…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考慮“野氏辭任,宣武求才”之句的意蘊,所謂“野氏”李德裕尚在,故謹言“辭任”。如此,則令狐绹尚未入相。稱之為“相公”者,
恐因後來令狐入相後而為後人所改。則此啟約作于大中初年(848)令狐為考功郎中尤其翰林學士時。
1 comment:
此文之考證 , 不但細究典故, 而且窮求字眼; 又從駢文聲韻, 指出原文不協之處。又根據原文主旨, 証為求史官之作,而矯正原文。文思可謂深密也。 願求鑒定者。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