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3, 2017

溫庭筠《上裴舍人啓》考注          

    溫庭筠《上裴舍人啓》考注
September-25-16
9:30 PM

某自東道無依,南風不競,如擠井谷,若泛滄溟。

本文見《文苑英華》卷六六二啓十二投知五及《全唐文》卷七百八十六。東道,語出《左傳.僖三十年》“若舍鄭以為東道主”。本指東邊道路上的主人,後泛指養客乃至請客的人。東道無依,自謂失去所依東道主。南風不競,語出《左傳.襄十八年》“師曠曰‘無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孔穎達疏曰:“師曠以律呂歌南風音曲,南風音微,不與律聲相應,故云不競”;又孔疏引服虔曰:“南風律氣不至 , 故聲多死(指不協調)”以示“楚”(對晉)必不勝。

其實,“東道”二句爲互文,可讀爲“東道不竟,南風無依”,暗含東道主亡故、自己仕途艱危意。因“南風”句類似歇後,能直接啟示“多死聲,楚必無功”,即東道主(太子莊恪李永)死後自己失去依託,陷入險惡處境。尤“楚”字,即使暗含在溫詩中,也每暗涉莊恪相關事,如《百韻》“祀親和氏璧”(“和氏璧”產於“楚”,此處即暗喻太子親近的賢人)、《上封尚書啓》“雖楚國求才,難陪足跡”、《謝紇干相公啓》“楚國命官之日,宋玉登臺”等, 其中“楚國”指東宮官署左春坊司經局。詳見拙作《溫庭筠侍從莊恪太子重考》。

擠,《左傳‧昭公十三年》“小人老而無子,知擠於溝壑矣”杜預注 “擠,墜也”。井谷,語出《易.井》:“井谷射鮒(蝦蟆)”。此謂低下、險惡之境。若泛滄溟,本謂如浮行大海,茫然無所棲止。《藝文類聚》卷七六引南朝梁張綰《龍樓寺碑》有“蓋聞井鱼之不識巨海,夏蟲之不見冬冰,故知局於泥甃者,未測滄溟之浩汗”句。二句謂自己如蝦蟆墜於深井,井蛙泛於滄海(不知何所棲所投)。

莫知投足之方,不識棲身之所。孫嵩百口,繫以存亡;王尊一身,困於賢佞。

孫嵩”句,典出《後漢書‧趙岐傳》:趙得罪宦官,家屬宗親皆為所殺;懼禍逃難四方,賣餅北海市中,過孫嵩,孫自稱:“我北海孫賓石,闔家百口,定能相濟”;趙因而藏于孫嵩家複壁中數年。此用其事,意在感謝裴舍人似孫嵩幫趙岐一樣救助自己、免於被宦官捉獲。“王尊”句,《漢書.王尊傳》:尊為官廉潔,不畏豪強,“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豈不甚哉”!此以王尊“三期賢佞”自比, 自言受到朝中很多褒貶,可見溫當時對朝政曾有相當深度的參與。

孫嵩”句所含這種受到幫助而脫逃之意,和開成五年溫所寫《百韻》詩“頑童逃廣柳”意蘊完全相合。溫平生靠朋友幫助而脫逃緝捕這種險惡事件應只有一次,故孫嵩典和“頑童逃廣柳”所用季布典,應視作同義語,而指同一事件。

對《百韻》的第二韻“頑童逃廣柳,羸馬臥平蕪”,顧嗣立案曰:“飛卿本名岐(《舊唐書本傳》);吳興沈徽云:溫曾於江淮為親表檟楚, 由是改名(見《北夢瑣言》卷四)。‘頑童’句似指此。”今案:顧嗣立之猜測籠統而不着邊際。因為,首先,“頑童”句在意義上與“為親表檟楚、改名”互不相涉。第二,原詩開頭“逸足皆先路,窮蛟獨向隅”至 “羸馬”四句,言及開成五年當時總的個人處境,“頑童”句首先應近指直接導致“羸馬”處境的等第罷舉(839-840)或從遊莊恪太子(837-838)期間發生的事,而與遠在開成元年的江淮受辱不直接構成因果。第三,溫開成四年首春《上裴相公啟》已言“暗處囚拘之列”,即自己上了(宦官欲逮捕者的)“黑名單”;其事可說正是所謂“頑童逃廣柳”的原因,可見溫之“處囚拘之列”而“逃廣柳”, 與本文所言“孫嵩百口,繫以存亡”,所指都是同一事件,應該發生在開成十月莊恪死後、開成五年冬寫《百韻》詩之前。

頑童,愚昧無知之人也,並不表年尚童稚;是詩人自嘲頑冥倔強、帶反諷意味之用語。《國語》卷十六《鄭語‧史伯為桓公論興衰》“今王…近頑童窮固”。韋昭注“頑童,童昏;固,陋也;謂皆昧暗窮陋、不識德義。”逃廣柳,藏在喪車而逃脫也。《史記》卷一百《季布傳》(亦見《漢書》卷三十七《季布傳》)載,項羽敗,季布匿逃于濮陽周氏,周“迺髡鉗季布,衣褐衣,置廣柳車中,並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鲁朱家所賣之。”裴駰《集解》引鄧展曰“皆棺飾也。載以喪車,欲人不知也”。本聯以自嘲口氣說出靠朋友幫助,逃脫(宦官)緝捕;又以倦臥荒野的羸馬喻劫餘的自己。參拙作《溫庭筠百韻詩考註》。

伏念濟絕氣者,命為神藥;起僵尸者,號曰良醫。自頃常奉緒言,每行中慮。猥將瑣質,貯在宏襟。

濟絕氣、起僵尸,皆起死回生之意。《史記扁鵲列傳》載扁鵲救治已死之趙簡子、虢太子,皆其事。又《後漢書·趙壹傳》載《窮鳥賦序》“昔原大夫贖桑下絕氣…秦越人還虢太子結脉”。二句自喻身陷絕境,必期對方妙手神藥才能得救。緒言,已發而未盡之言,或誘導激發之言。《莊子漁父》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 行中慮,《論語.微子》“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孔(穎達)曰“但能言應倫理,行應思慮。”“自頃”二句自謂從以前就經常遵奉對方激發之言,依其教誨而行事思慮周到。 ,發語詞;瑣質,自謙微末之才;宏襟:稱裴宏闊的胸襟。末二句謂把渺小的身家性命交給對方等待保護。

今則阮路興悲,商歌結恨。牛衣夜哭,馬柱晨吟。一笈徘徊,九門深阻。敢持幽款,上訴隆私。

阮路,用阮籍慟哭窮途事。商歌:寧戚飯牛,扣牛角而悲(一作商)歌,齊桓公因用為上卿,見《吕氏春秋·舉难》等。商歌:商聲淒涼悲切,故即悲歌。牛衣夜哭,《漢書.王章傳》:“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卧牛衣中;與妻决,涕泣。” 此自謂如王尊之窮窘悲傷。“馬柱”者,司馬相如所題橋柱也, 此“馬”爲“司馬”簡稱,而與“牛”相對。《史記·司馬相如傳》“蜀人以為寵”句《索隐》引《華陽國志蜀志》云“蜀大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觀也。相如初入長安,題其門云‘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汝下’也。”岑參《升仙橋》“長橋題柱去,猶見未達時。及乘駟馬車,卻從橋上歸”用其事。“馬柱”句以題柱言志的司馬相如自期能出頭。
本謂書箱,古文人負笈遊宦,因以“一笈”的行當自指。徘徊,謂進退失據。九門,本謂京城或皇宮,此謂通天之路。深阻,謂重重阻隔。幽款,深隱的心曲;隆私:指對方大恩、厚重情誼。

伏以舍人十六兄,法上聖之規,行古人之道。俯敦中外,不陋幽沈。跡在層霄足有排虛之計;身居大艑寧無濟溺之方?伏在庭除,希聞謦欬。下情無任。

 十六, 裴的行第,岑仲勉《唐人行第錄》未詳。裴舍人當爲開成四五年間任中書舍人的裴夷直, 見後考。上聖之規”與“古人之道”應有特指內容而不能泛解,故試求求其例。上聖,指德智超逸的古聖人。王符《潛夫論讚學第一》謂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各有其師,“夫此十一君者,皆上聖也,猶待學問,其智乃博,其德乃碩。”故“法上聖之規”指師法古代聖人之好學好德。古人之道,據韓愈《爭臣論》,真正“行古人之道”者,不是在其位五年而“視其德,如在野”的諫議大夫陽城,而是“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者。參下文“不陋幽沈”,尤指為國求隱淪賢人者。韓愈為溫之業師李程的好友,溫大有可能刻意師法其文意。故二句謂裴能好學好德、兼濟天下。
敬辭,居高臨下;敦,治理; 中外,朝廷內外,從京城到地方。《世說新語.言語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是其例。 幽沉,自謂埋沒而低下的處境。二句言裴居重位治理内外,而不輕視卑微沉淪如自己者。層霄,重霄,喻高位。排虛,指凌空而青雲直上。,船; 大艑,喻高位。濟溺,救落水者,喻助己脫離泥淖。

考證
溫庭筠至開成末年為止的基本經歷,根據溫《上裴相公啓》與《百韻》詩的對讀,有(1)“占數遼西”(早年避地隱居);(2)“橫經稷下”(就讀洛陽太學);(3)“俄屬羈孤牽軫”云云,其後不久,父親亡故而陷於窮困;(4)“羈齒侯門”,即多年和羈客同列謀食侯門;(5)然後“旅遊淮上”,爲至《上裴相公啓》之時爲止的所謂“羈齒侯門”生活的最後一件大事,即開成元年在江淮受所謂“杜摯”“臧倉”之辱,包括娶妓爲妻、揚子院謀職、被宦官勢力迫害誣陷等情節;在正史和筆記小說中各有片面或歪曲的記載,在溫的詩文中也有點睛式的透露。 其後則有(6)經李程等推薦、文宗認可而從遊莊恪太子(開成二年夏秋間至三年十月);(7)太子開成三年十月猝死後,溫多方奔走,改名應京兆府試而在開成四年秋得“等第”;(8)其後被禮部勘落而在開成五年“罷舉”“南遁”。詳見拙作《溫庭筠百韻詩考註》。
從《上裴舍人啟》的具體內容看,本啓表現的即以上所列(7)之奔走求告的過程。原因如下:
其一, 啟首“東道無依,南風不競暗涉其東道主即莊恪太子之死,已經昭示此啓必寫于開成三年十月太子死後。
其二,“孫嵩百口,繫以存亡”與開成五年冬《百韻》詩“頑童逃廣柳”句的意蘊相同, 都是說自己依靠朋友幫助逃脫緝捕。“王尊一身,困於賢佞”也顯示了當朝袞袞諸公人對自己褒貶不一詞,反映出自己對當朝政事有相當深度的參與的事實, 其實就是至從遊莊恪太子爲止的經歷。
其三,啓末“濟溺之方”、“排虛之計”等語,蘊含懇裴舍人對選士有司施加影響, 使之不致遺賢,而把自己從絕境送上青雲的期望,顯示溫既曾有所成就,又面臨兇險的異常處境。
所以我們斷定,溫此啓應該寫于開成三年莊恪太子死後,開成五年“等第” 之前。其實,“孫嵩百口,繫以存亡”,自比趙岐,顯然是比裴舍人為孫嵩,感謝裴像孫嵩救助趙岐般幫助自己。因為,本啓是求懇這位裴舍人的,而從全文對裴的感激之辭可看出裴正是“孫嵩”所喻者。而且,溫居然稱裴“舍人十六兄”,裴在高位,猶能親昵如此,可見二人交往甚篤。溫也高度評價裴居高位而有德,期望他在其位而行其事,幫自己脫離厄難。再者,溫之于裴,“常奉緒言”,“每行中慮”,自托“瑣質”于其“宏襟”;乃將商歌末路之悲愴,夜哭晨吟之款曲,上訴“隆私”。尤“隆私”,深恩厚誼(之人)也,乃裴有恩于溫之明證,絕非溢美或阿諛之語,正好反證“孫嵩百口,繫以存亡”之語---從這句話中,我們雖然不能斷定溫真像趙岐藏在孫嵩複壁中一樣藏在裴舍人家,他受裴的掩護而免遭宦官捉獲或迫害是完全可能的。
開成年裴姓中書舍人唯有裴夷直。《新唐書》卷一四八《張孝忠傳》附“字禮卿,亦悻亮。(文宗末)累進中書舍人。武宗立,夷直視册牒,不肯署,乃出為杭州刺史,斥驩州司戶參軍。”近年新出土李景讓《唐故朝散大夫左散騎常侍贈工部尚書裴公(夷直)墓志》(《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 三秦出版社, 20066月),更可確證裴“詔遷諫議大夫,旋兼知制誥、拜中書舍人”在開成三年至五年之間。文宗昇遐,李黨執政,乃于“開成五年自中書舍人出為杭州刺史”。
裴夷直為人剛直有氣節,《唐語林·賞譽》也稱他為“士林之望”。又《通鑑》(卷二四六)引《新唐書·文宗紀》所記,“文宗崩,… 敕大行以十四日殥,成服。“諫議大夫裴夷直上言期日太遠(按《禮記·王制》“天子七日而殯”),不聽。“時仇士良等追怨文宗,…誅貶相繼。夷直復上言‘陛下自籓維繼統,是宜儼然在疚,以哀慕為心,速行喪禮,早議大政,以慰天下。而未及數日,屢誅戮先帝近臣,驚率土之視聽,傷先帝之神靈,人情何瞻!’”裴夷直諫武宗事的敘述頗有意味。仇士良等宦官不僅追怨文宗,而且早按時間表籌劃加害和以武宗取代文宗,同時利用被擁立登基的武宗的自衛心理,大開殺戒,激化黨爭矛盾,掩蓋他們自己的罪惡形跡。在這種皇權易手的宮廷政變血泊中,多少朝臣都噤若寒蟬,裴夷直獨能直言勸諫武宗,不可誅貶太過。裴夷直的言行正是對宦官專權的一種抵制,這可看作他救助受宦官迫害的溫庭筠的信念基礎。
劉學鍇《全集校注》謂本啟“舍人十六兄”之“十六”當從《英華》卷六六二所載此啓之異文作“十一” ;再引《太平廣記》卷四九八《玉泉子》裴坦《酒令詩》“(裴)勛“覆父醆云:十一郎亦飲十分”及顧學頡(《溫庭筠交遊考》)“裴舍人疑為裴坦”之語;而斷言“裴舍人指裴坦無疑”。其後,又說“啓所云‘如擠井谷…’、‘濟絕氣’、‘起僵尸’及‘一笈徘徊,九門深阻’等語,似即與大中末庭筠以擾亂科場被貶事有關”並且說以上“形容自己處於困絕之境的用語,亦透露其時‘攪擾場屋’事發,已臨極端艱危的局面“。其說不成立。原因如下:其一, 顧學頡先生原文只是設疑猜測, 並沒有堅實的論證。其二,從文本舛誤的角度考察,“六”誤爲“一”的可能性遠大於“一”誤爲“六”;前者只要丟掉幾筆就可能,後者則要求偶然抹畫得像人故意加的。其三,‘如擠井谷…’、‘濟絕氣’、‘起僵尸’及‘九門深阻’等語, 不可用一個“似即”含混籠統言之,而和大中攪擾場屋混作一談。這樣說, 完全忽略或者誤會了東道、南風、井谷、絕氣、僵尸諸句所言的極度危苦、幾乎瀕死的性質,也忽略了上引“孫嵩”典故的內涵。如前所註, 其中藏着在莊恪太子猝死、溫庭筠失去東道主之後,眼前黑暗無邊、茫茫無路,危苦無依,幾乎被抓捕、被處死、政治上則因太子之死幾乎成了殉葬的險境。 其四, 大中时温沒有本文所说的危苦境遇。其危苦的程度,遠非攪擾科場所能致。而攪擾科場事雖震動朝野,以致宏詞考試負責官員皆遭貶、罰,溫遭受的後果卻是在大中十三年貶尉隨縣,其實是得官。可由以反推而知之, 並無上述危苦可言。所以,“裴舍人指裴坦無疑”無疑是站不住的。
《通鑒》下文提到仇士良惡有寵於文宗的宦官知樞密劉弘逸、薛季稜及宰相楊嗣復、李玨,乃勸武宗賜弘逸、季稜死,又以“坐弘逸、季稜”,出楊、李為湖南觀察使、桂管觀察使,中丞裴夷直為杭州刺史;甚至慫恿武宗遣中使就潭、桂州誅嗣復及玨,多虧李德裕等涕泣極言,武宗才追還二使,“更貶嗣復為潮州刺史,李玨為昭州刺史,裴夷直為驩州司戶”。 可見宦官內部也有派別,而牛、李黨爭在相當程度上是以從屬于宦官內爭的形式展現其成敗利弊的內容。
裴夷直受知于牛黨要人李逢吉、李宗閔、牛僧孺等(和劉蕡是楊嗣復門人一樣),這並不妨礙他反對宦官專權的根本立場。溫庭筠“依劉薦禰,素乏梯航;慕呂攀嵇,全無等級”(見《上崔相公啓》),在黨爭的夾縫中求生存,難免顧此失彼,對雙方都有所開罪;這恐也更招致了一些黨人的惡感而增加了謀職的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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