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3, 2017

《上蔣侍郎啓》二首之一考注


上蔣侍郎啟》二首之一考注
某聞有以疏賤而間至貴者,古人之所譏笑(1);有以單外而蘄末契者,君子之所兢戒(2)。何則?無因以至,豈庸辨其妍媸(3);有為而然,曾不計於能否(4)。有談嘲異狀,詭激常姿,希彼顧贍,斯為炫造(5)。則亦受嗤於識者,見詆於通人者矣。抑又聞三嵗而行,士人之常準;十年乃字,女子之常期6)。永為干世之心,厥有後時之嘆。

1) 疏賤,疏遠低賤,自指。間,干犯。至貴,此即指蔣侍郎。

2)單外, 謂孤單疏離。《漢書毌將隆傳》(卷七七)“冢間單外,君宜以時歸。注:“單外,言在郊郭之外而單露。”蘄,通祈, 求也。末契,指長對幼、貴對賤之交誼;此言所望蔣對己的情誼兢戒:谨慎戒惕也。

3)此句意謂無因而謁見,對方難以辨己之賢愚。鄒陽《獄中上梁王書》:“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遊,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

 (4) 有爲而然,舊書熟語,意爲有所為而這樣做。 能否(讀若痞),《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公孫揮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 貴賤能否。此謂只要有所爲而干謁,竟就不顧能力高下了。

5)談嘲,當指談笑諷諫。詭激,詭异偏激。顧瞻:猶言照顧、眷顧。炫(一作“衒”,字通)造,疑爲炫耀幸運造化之意。句中“希彼顧瞻” 之“彼,似有所專指。 《唐摭言》卷十謂溫“傲毀朝士。”《新唐書》本傳謂溫“無特操,恃才詭激”,與此合; 實懷才不遇憤世嫉俗。

6)“三而行”,原作“三月而行”。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 《禮記˙檀弓上》事師無犯無隱,左右就養吾無方,服勤至死,心喪三年。鄭玄心喪,戚容如父而無服也。 摯虞 《師服議》:自古弟子無師服之制,故 仲尼之喪,門人疑於所服, 子貢曰昔夫子喪颜回 ,若喪子而無服,請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遂心喪三年。此則懷三年之哀,而無齊衰之制也。是為“士人之常準”。按溫師李程(766-842) 卒于會昌二年;此處說,其師已去世不止三年,心喪已畢,自己應仕進了。十年乃字, 用《周易˙六二爻辭》成句:屯如,邅如,乘馬斑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 十年乃字按溫自開成二三年間侍從莊恪至上此啓時,已十年矣;借典喻言自己落拓已久,如女子十年乃字一樣應有出路了。

某尋常爵里,謬嗣盤盂(1)。離方遁圓,因陋成寡(2)。亦嘗研窮簡籀,耽味聲詩(3)。頗識前修之懿圖,蓋聞長者之餘論(4)。顓愚自任,并介相忘(5)。 質文異變之方,驪翰殊風之旨(6)。粗承師法,敢墜緹緗(7)。
1)尋常爵里:謙指祖上官爵和郡望鄉里。盤盂,本圓盤與方盂,古代盛物器皿,其上常刻銘記功或者銘誡;此處“謬嗣”者,自指還算能繼盤盂之才,即申誡帝王的良史之才。《漢書˙田蚡傳》(卷五二)“()學盤盂諸書顏師古注引應劭曰:“黃帝史孔甲所作也,凡二十九篇,書盤盂中,所以為法戒也。” 《舊唐書·温大雅塼)“諸温儒雅清顯……皆抱廊廟之器,俱為社稷之臣。”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錄》。

2)離方遁圓,謂擺脫方圓規矩而為文;《文選》卷一七陸機《文賦》“雖離方而遁圓期窮形而盡相”。因陋就寡,自謂文筆本來拙陋,又無以改進。 《漢書》卷三六本傳載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

3研窮, 窮究深通。 簡籀,竹簡和籀篆(即大篆), 此指古文圖書。耽味,迷戀涵泳。聲詩,入樂之詩,可以歌者,此即指詩歌。

4)前修, 泛指前賢,特指屈原。懿圖,美好的智略。《後漢書˙劉愷傳》今愷景仰前修。”李賢注前修,前賢也。《楚辭˙離騷》謇吾法夫前修兮;而屈原乃成後代所共仰慕的前修。 長者,泛指有德之人,特指溫之業師李程。《漢書˙陳平傳》“門外多有長者車轍。” 《新唐書˙李程傳》“程為人辯給多智,然簡侻無儀檢,雖在華密,而無重望。最為帝所遇,嘗曰:高飛之翮,長(讀若常)者在前。卿朝廷羽翮也。” 餘論,高論、宏論。《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子虚賦》問楚地之有無者,愿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也。按細味此處二句,所謂前修懿圖、長者餘論云云,必有所專指,而對方必能神會。《史記太史公自序》作辭以諷諫, 連類以爭義, 離騷有之。此即“前修之懿圖”, 飛卿詩文諷諫之旨意所祖也。至于“長者之餘論”, 飛卿乃李程高足,爲人爲學,必多有所聞所效焉。

5)顓愚:蒙昧愚蠢也。并介,能獨善兼濟也。文選·》嵇康《與山巨源绝交書》“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也”。劉良注:并,謂兼利天下;介,謂孤介自守。二句自謙愚蠢任性,既不知利時,亦不善處己。

6“質文””二句, 謂質實和文飾相互變化的為文之方, 隨時代變遷而推移的不同文風。質文,由指人品而社會風氣而文章風格,見下例。《論語˙雍也》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禮記˙表記》引孔子言“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 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文質得中,豈易言哉?”劉知幾《史通˙叙事》“文而不麗,質而非野。”《全唐文》卷十三李冶《敕建明堂詔》“殷人陽館,青珪備禮;姬氏元堂,彤璋合獻。雖運殊驪翰,時變質文,至於立大中,建皇極,軌物施教,其歸一揆。”驪翰, 黑馬和白馬,代指不同的時代風氣.《文選》(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其驪翰改色,寅丑殊建,別白書之”句下李善注引《禮記檀弓》夏后氏尚黑﹐……戎事乘驪﹐牲用玄﹔殷人尚白,……戎事乘翰﹐牲用白。鄭玄注“以建寅之月為正物生色黑黑馬曰驪以建丑之月為正月,物生色白。翰, 白色馬也。”殊風,即不同風氣。亦見王融上文“是以三王異道而共昌,五霸殊風而並列。”

7)粗承師法, 謂在“質文異變”和“驪翰殊風”方面,大致得其業師李程之學。 敢墜緹緗,言豈敢荒棄師傳之秘。緹緗,橘紅色與淺黃色絲織品,舊常用為書帙,因代指書籍秘寶。本段對自己的詩風淵源,有詳盡的夫子自道式的說明。尤其提到辛勤研究詩詞文字,從風骨上都不負業師李程的教導, 做到能雅能俗,能古能今。

伏以侍郎宏繼濟之機謀,運搜羅之默識(1)。思將菲質,來掛平衡(2)。遂揚南紀之清源,謹效東皋之素謁(3)。越石父彼何人也,夙佩遺文;趙臺卿敢欺我哉,敬承餘烈(4)。輒以常所為文若干首上獻。
   1)繼濟,不辭, 疑當作“既濟”, 《易》第六十三卦名,坎上離下:“既濟:亨小,利貞。初吉終亂。彖曰:既濟亨,小者亨也。利貞,刚柔正而位當也。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則亂,其道窮也。象曰: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今按:所謂“宏既濟之機謀”,當指蔣侍郎身為顯宦,而能發揚“剛柔正而位當”、與其官品相適應的政治智慧。搜羅,指搜羅人才。 默識,語出《論語˙述而》“子曰‘默而識之”,此處謂不言而識人之能。《文選》卷三七孔融《薦禰衡表》》“安世默識”(“安世”,指張安世,張湯之子),《漢書˙張湯傳》:"上行幸河東,嘗亡書二箧,詔問莫能知,唯安世識之,具作其事。後購求得書,以相校,無所遺失。上奇其材”。

(2) 菲質 自謙平庸淺薄的人才。平衡,當指對方平衡天下之位。

(3) 南紀,《詩˙小雅˙四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揚南紀之清源,意即棄南國的“清源”,亦即離開自己在南方的第二故鄉(另一方面,用“棄”的反義:播揚綱紀南國的清正源流)。 清源,本謂河流(乃至家風)之清正本源,此處雙關溫氏佔籍地太原府清源縣。溫祖籍太原,《新唐書˙溫大雅傳》曰:“并州祁人”, 而《元和郡縣志》“太原府”下“清源縣”記“隋開皇十六年,于梗陽故城置清源縣,屬并州,因縣西清源水為名。…武德元年重置, 春秋晉大夫祁氏邑也。” “因效東皋之素謁”, 語本孔稚珪《北山移文》“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李善注“阮籍《奏記》曰‘將耕東皋之陽。’”素謁, 貧素之謁也。此謂即以貧寒草野之士前來謁見。

4)“越石父”句, 用《晏子春秋》所記用晏嬰救助越石父,延為上客事(《史記管晏列傳》卷六二)。“趙臺卿”句,參《上裴舍人》注。此蓋以越石父自比,自言相比于對方自己算何等人呢,而對方早已賞識自己的文辭;且自比被宦官迫害的趙岐,復自信無愧趙岐,要尊敬地繼續趙岐的文章事業。按趙岐有《孟子注》。
 第一首大意:
開頭自言以疏賤孤寒之身,攀附貴人,求爲末契,未免可笑而令人懷疑。在對方而言,自己這樣登門自薦,無法分辨自己的賢不肖;從自己來說,想要有所作爲,竟就顧不上到底行不行了。何況自己歷來桀驁不馴,言語冒犯,希望權貴惠顧,更簡直就是妄想造化了。結果自然被通人和識者嘲笑和誹謗。我還聽說,業師去世,弟子“心喪”三年才離開, 是士人固定的標準;說女子貞潔不懷孕,到了十年就該懷孕;這是女子的通常的日期。(注解之外, 又見摯虞 《師服議》:自古弟子無師服之制,故仲尼之喪,門人疑於所服, 子貢曰昔夫子喪颜回 ,若喪子而無服,請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遂心喪三年。此則懷三年之哀,而無齊衰之制也。按溫師李程(766-842) 卒于會昌二年。至於“十年乃字”, 用《周易˙六二爻辭》成句,說女子貞潔不懷孕,到了十年就該懷孕;也像“三歲而行” 說老師亡故之後過三年心喪,就可以出仕一樣,喻言自己落拓已久, 應該有出路了。我一直都有用世的願望,抱着耽誤了報國良時的嘆息。
第二段,自言憑祖上爵望,也算是繼承了申誡帝王的史才。爲文能擺脫方圓規矩,自成一體。也曾精研古文圖書,耽迷詩歌之道。自謂很懂得前代賢人屈原的美好旨趣,因我聞說過先師精妙的議論。 但改不了愚蠢固執,也不管是能兼濟還是獨善。至於詩文或質或文的相互變化,隨時代變遷而推移的不同古今、雅俗文風,我也大致繼承了業師的教導,辛勤研究詩詞文藻,兼通各體文風。
因爲侍郎憑卓越的政治智慧, 正在搜羅人才。詩人很想把自己菲薄的材質,投到麾下。所以就離開了在南方的清源故里,小心地仿效東皋寒士的謁見。詩人說,越石父算個什麼人物啊,你居然曾經賞識他的文章;趙臺卿不會辱沒我啦,我尊敬地繼承他遺留下來的事業。特拿我平素做的若干首文章獻上
            詩人特別解釋自己的家學淵源和師法承繼,介紹了自己文質互補、隨時而易的文風。其中抑又聞三嵗而行,士人之常準;十年乃字,女子之常期“透露了重要消息。其時溫庭筠的業師李程已經過世至少三年,而自經莊恪太子之變,也至少十年了。我們把“三歲”和“十年”都理解成“多年”意思, 而將溫上啓之年定爲大中中。另外在說明自己前來投靠的原因時,也透露了自己曾侍太子、而如今尚在厄中的現狀。
以溫之平生及本啓相關點度之,此蔣侍郎者應爲蔣係。
根據《舊唐書蔣係傳》“開成中,轉諫議大夫。武宗朝,李德裕用事,惡李漢,以係與漢僚婿,出爲桂管都護御觀察使。宣宗即位,征拜给事中、集賢殿學士、判院事。轉吏部侍郎。嚴耕望《唐僕射丞郎表》(卷三)謂蔣係轉吏侍“蓋五六七年間由給事、集學判院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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