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士舍人啟二首之二
某步類壽陵,文慚渙水(1)。登高能賦,本乏材華;獨立聞詩,空尊詣造(2)。在蜀郡而惟希狗監,泝河流而未及龍門(3)。
(1) 步類壽陵,自謂效法先賢,似邯鄲學步。《莊子秋水》“子獨不聞乎壽陵餘子之學步于邯鄲乎?未得其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釋文:“司馬云:壽陵,邑名。未應丁夫為餘子。《漢書敍傳》班嗣《報桓譚借莊子書》:“昔有學步於邯鄲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復失其故步”。文慚渙水,自謂無經緯文章致君堯舜、以助時用。《水經注》
卷三十引《陳留風俗傳》曰(襄邑)縣南有渙水,故《傳》曰:睢、渙之間出文章,天子郊廟御服出焉,《尚書》所謂厥篚織文者也。”《書‧禹貢》:“厥篚織文。孔傳:織文,錦綺之屬”。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織文,是五色相錯有文采者,先染數色之絲,間錯而織成文也。”
(2)登高能賦,謂經世致用的才能。《漢書藝文志》 “傳曰:不歌而頌謂之賦,登高能賦可為大夫”。獨立聞詩,言己詩學嘗受教于名儒。《論語季氏》載,“(孔子)嘗獨立,鯉趨而過庭”,孔子教訓孔鯉“學詩”、“學禮”之後,陳亢退而喜曰:“問一而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詣造,本指登門造訪,或可指被造訪者。《後漢書‧嚴光傳》“公聞先生至,
區區欲即詣造” 空尊詣造,謂徒然尊其所造者,此處當指其業師名儒名相李程。
(3)“在蜀”句,自謂希有人薦舉自己。用蜀人狗監楊得意因漢武帝愛《子虛賦》而為之推薦其同郡司馬相如事,見《史記司馬相如傳》。“泝河流”句,用“鯉魚躍龍門”事,自謂不能中第。《埤雅·釋鱼》载:“俗说鱼躍龍门,過而為龍,唯鲤或然。”《三秦记》也記每年三月冰化雪消,有黄河鲤鱼從百川汇集龍門之下,竞相跳躍...,一登龍門,雲雨隨之,天火燒其尾,乃化為龍;登不上龍門者,點額鰓指傷其额 ”。
常嘆美玉在山,但揚異彩;更恐崇蘭被逕,每隔殊榛。徒自沈埋,誰能攀擷(4)?一旦雕於敏手,佩以幽襟。免使琳慚,寧貽蕙嘆(5)。潛虞末路,未有良期(6)。
(4)“常嘆”句,自傷懷才不遇。崇蘭被逕,叢蘭遮地,“崇蘭”句,隱喻浮雲蔽日。崇蘭被徑,叢蘭覆路。《楚辭·招魂》:“光風轉蕙,氾崇蘭些…,皐蘭被徑兮斯路漸。”其中“崇蘭”出《楚辭·招魂》“光風轉蕙,氾崇蘭些。”王念孫《讀書雜志馀編·楚辭》“崇蘭,猶叢蘭耳。《文子·上德》‘叢蘭欲茂,秋風敗之。’《説文》‘叢,聚也。’《廣雅》‘崇,聚也。’是崇與叢同義。”殊榛,對上“異彩”而言,謂叢生榛莽,喻奸佞。司馬相如《上林賦》“騰殊榛”句顏師古注:“殊榛,特立株枿也。”沉埋,接“美玉在山”,謂隱沒不聞。攀擷,接“崇蘭被徑”,摘取也,謂逢時被用。
(5)雕以敏手,以樸玉被敏手雕琢,喻遭逢知己給以栽培薦拔。佩以幽襟,
以蘭草被幽人佩戴,喻自己被對方引用。琳慚、蕙嘆,分承“美玉”、“崇蘭”,皆喻己之失意。孔稚珪《北山移文》有“林慚無盡,澗愧不歇”句。琳慚,不須出處而義自明。蕙嘆,《文選》潘岳《閒居賦》“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嘆”。注引《淮南子俶真訓》“ ‘巫山之上,順風縱火,紫芝與蕭艾俱死’。柏悦蕙叹,蓋以自喻。”
(6) 二句言處窮途而暗自憂愁,迄無良好的時機。
既而臨汝運租,先逢謝尚;丹陽傳教,取覓張憑(7)。俄生藻繡,便出泥沙(8)。輝華居何准之前,名第在冉耕之列(9)。今乃受薦神州,爭雄墨客。空持硯席,莫識津塗(10)。
(7)此處7(既而臨汝)、8(俄生藻繡)、9(輝華)、10(今乃受薦)四個注解(見上原文)所注四句的本来順序是10、7、9、8(記爲甲),疑此序系謄寫誤倒造成。
甲的順序10、7、9、8的內容依次是:10有榮受薦應京兆試,而不得其成(其實是被罷舉)也。7有所知遇而有望被引薦也;9乃至於“輝華”(榮名)過何准,“名第”(德望)近冉耕也;8一有了藻飾榮耀,就可脫離泥沙污濁的環境。而乙之7、8、9、10依次意思是:7有所知遇而有望被引薦也;8結一有了藻飾榮耀,就可脫離泥沙污濁的環境。9乃至於“輝華”(榮名)過何准,“名第”(德望)近冉耕也;10 故有榮受薦應京兆府試,只是未料不得其成也。
觀以上兩順序,應以乙爲合理。甲順序之不合理在於:既受薦京兆而罷舉,正在難處,還說甚知遇、輝華、出泥沙等虛浮話。
臨汝運租,用晉臨汝令袁勖之子袁宏“以運租為業”,在江上吟詩被謝尚知遇事,
見《晉書袁宏傳》及《世說新語文學》。“丹陽”句,用晉丹陽尹劉惔“遣傳教覓張孝廉船”、薦舉吳郡張憑事,見《晉書》之《劉惔傳》、《張憑傳》及《世說新語文學》。傳教,本指宣傳教令之郡吏,此處借用指對方如劉惔鎮守丹陽以宣教化。二句皆言自己嘗被對方知遇。
(8)藻繡,《文選》班固《西都賦》:“屋不呈材,墻不露形,裛以藻繡,絡以綸連。” 吕向注:“皆以藻、繡、編、綬纏繞,不露其土木。” 本指殿梁或宮墻彩飾的纏束、覆蓋物;轉意指藻飾文采;此處“生藻繡”云,指被讚賞而有榮光,所以脫離被埋沒于污垢泥沙之中的厄運。
(9)“輝華”句,《晉書外戚傳》載,何準雖是外戚,散帶衡門,不應徵辟。其兄何充為驃騎將軍,後為宰輔,勸出仕。準曰:第五之名,何減驃騎”?冉耕,孔子弟子,以德行與顏淵閔子騫並稱,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10)受薦神州, 指開成四年得京兆府薦名事。詳注解見前,其事發生在開成四年。“空持”二句,謂“等第”之後,
不能依常例入禮部貢院,而徘徊觀望, 其實發生在開成五年。
誰言獻輅車軨,先期畢命;猶懼吹竽樂府,未稱知音(11)。倘更念毛輶,終思翼長(12)。贖彼在途之厄,仍遺生芻;脫於鳴阪之勞,兼貽半菽(13)。平生企望,終始依投(14)。不任感恩干冒之至。
(11) “獻輅車軨,先期畢命”
有出典而不詳,義甚難解。今姑就能查到資料杜撰解之。尚望高明賜教焉。輅(he2),《說文》:“輅,車軨前橫木也”,即車轅上用来挽車的横木。又讀(lu4), 大車(《文選》張衡《東京賦》“龍輅充庭”)
。車軨,古代車箱前面和左右兩面的木格欄:《楚辭九辯》“倚结軨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軾。” 又, 軨,小車名。《漢書百官公卿表》:“又車府、路軨、騎馬、駿馬四令丞。”注引伏儼“軨,今之小馬車曲輿也。”則“輅”與“車軨”有兩組意義對比。一是大車與小車;二是車軨前的大橫木與車箱前左右的木欄。獻輅車軨,謂呈獻車輅之大木于車軨之小木(或者獻大車于小車),猶言呈大才於小才。畢命,效忠而盡命;《藝文類聚》卷七漢杜篤 《首陽山賦》“昌伏事而畢命,子忽遘其不祥”。先期畢命,事先就預期效忠盡命。 “猶懼吹竽樂府”二句,用南郭先生濫竽充數之典(見《韓非子內儲上》,言自己文章不合時宜,難被掌選者認可。“吹竽樂府”云云比喻在考場上寫文章等待主文諸公的批評和賞鑒。《百韻》詩言“等第”事亦有“對雖希鼓瑟,名亦濫吹竽”句;是說自己答對第一而濫得名第,蓋同事而從不同側面立言也。所以這兩句的喻意大概是,誰說把車軨前大橫木放在車軨裏,事先就能預期效忠盡命;我還害怕在樂府吹竽(在考場上寫文章),夠不上不到知音的資格(算不上好文章)
(12)毛輶,謂極輕微之物,自喻卑微。語出《詩經大雅烝民》:“德輶如毛,民鮮克舉之“。輶, 輕也。翼長:如翼遮蔽、如長(輩)庇護,此謂對方的再造之恩。
(13)贖彼在途之厄,用晏嬰救越石父事,求對方救己于難。《史記管晏列傳》(卷六二)“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仍遺生芻:仍贈送自己生芻,即加以器重禮遇(曲言求墾對方幫助自己由等第而及第)。
生芻:潔淨的青草;語出《詩經‧小雅‧白駒》:“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常用來象徵清貧高德。如《西京雜記》卷五:公孫弘以元光五年為國士所推,尚為賢良。國人鄒長倩以其家貧,少自資致,乃解衣裳以衣之,釋所著冠履以與之,又贈以芻一束,素絲一襚,撲滿一枚,書題遺之曰:“夫人無幽顯,道在則為尊。雖生芻之賤也,不能脫落君子,故贈君生芻一束。詩人所謂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又《後漢書‧徐稚傳》, 林宗有母憂,稚往弔之,置生芻一束於廬前而去。眾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詩不云乎,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吾無德以堪之。”
脫於鳴阪之勞:用駿馬服鹽車典故,要求使自己脫離懷才不遇屈居下僚的苦難。《戰國策·楚策六》:“夫骥之笞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衣以之。骥于是俛而噴,仰而鳴,聲達于天。”兼貽半菽:並且給予自己一點幫助;半菽,指少許之物或貧乏的生活。《文選》·刘孝標《廣絕交論》:“視若游塵,遇同土梗,莫肯費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 吕延濟注:“澆薄之人视之如游塵,土梗,莫肯以半豆一毛而濟之。”《百韻》有“尚能甘半菽,非敢薄生芻”。
(14) 終始依投。此句表明。溫之求懇對方,至少涵蓋等第前後全過程。
我的求仕之過程類似於邯鄲學步的壽陵少年, 我的文章風格又不能補王朝之闕政。我本缺乏登高能賦文武經濟的才華,故雖在師門聞詩聞禮,卻徒然爲老師弟子而無所成就。我逗留川中就只想遇到狗監楊得意,逆河而上卻總不能到達龍門。我經常嘆息那美玉藏在山間,只能徒然迸發不尋常的光彩;更恐怕滿路的叢蘭每每被紛雜的樹林掩蔽。就這樣如美玉徒然埋沒了自己,誰會來採摘我芳香的花朵?有朝一日美玉被敏手雕琢,蘭花在幽襟佩戴,免讓琳琅羞慚,更不使蕙草悲嘆。我在窮途末路暗暗哀愁,至今沒有良好的時機。
後來我像在臨汝運租爲業的袁宏,
被謝尚知遇,又像被尋覓和舉薦的張憑,遇上了鎮守丹陽而宣揚教化的劉惔。剛剛沾上榮光,就脫離了污濁的泥沙。那時我的輝耀一時真超過了晉朝的處士何准,我的名聲也頡頏於大儒弟子冉耕了。至今我受薦京兆府,正在和天下文士墨客一決雌雄。但是我徒然備着筆墨文章,不知下一步的如何進行。
我不相信把車輅放在車軨裏,就得預先期待捐軀而畢命;我仍害怕在樂府吹竽,夠不上一個真正的知音者。如果您還掛念輕賤的我,而終能給以翼護和培養,贖免越石父陷在泥塗中的災厄,
贈我生芻一束;使我擺脫在山坡上嘶鳴的辛勞,並給我一點物資幫助。那是我一輩子所嚮往的,你就是我自始至終投靠的救星。如此冒昧相求,我真是說不盡的感恩。
和第一首一樣,此啓當然也是投周墀的。
只是投啓的時間由“今乃受薦神州,爭雄墨客。空持硯席,莫識津塗”一語而定, 即在開成四年已得“等第”和開成五年最終被“罷舉”之間。觀啓中語,周墀一度對溫相當賞識而力加推薦, 不但在推薦溫侍從莊恪太子一事上向文宗密進忠言,
在幫助溫得“等第”一事上,也曾與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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